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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用事 第70

 

大姨拉着她的手,一会儿说她妈妈享福,一会儿又说她妈妈吃苦。

方敏周的眼睛酸了又干、干了又酸,当着大姨的面,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努力地重复着宽慰的话。她知道大姨是在害怕,她们同是经历过生育的女人,又是姐妹,此刻最是感同身受。

手术顺利结束,妈妈被推出来。

方敏周第一次见到妈妈这副虚弱迷蒙的模样,她干涩的眼眶瞬间涌出了眼泪,来不及擦,连忙先把从家里带来的小被子给妈妈披上。

她从小到大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但确实没做过什么活,读书的时候坐教室,工作了坐办公室,这是方敏周第一次在医院照护病人。尽管事前查了很多资料、备了很多东西,仍然动作青涩忙乱,还好有大姨和爸爸在。

术后六个小时不能睡觉,四个小时不能进水,方敏周和爸爸还有大姨三人,在妈妈床旁不停地聊天,边聊边按摩她的小腿和脚,以防血栓和痉挛,这个时候她爸又恢复平时侃大山的样子了,妈妈没力气说话,只是眨眼睛和微笑。

说是微创,但哪里不受罪?妈妈说,和生孩子那会很像,疼得要上镇痛泵。除了伤口疼,肩膀肋骨也窜着疼,手术时打进去的气全身上下地跑,又必须下床走动,方敏周和大姨一人扶一边,带着妈妈在楼道里慢慢地散步。

妈妈一直让方敏周回家去、工作去,不用担心她,这个时候她又觉得她是小孩子一样,甚至担心她在医院待久了染上病气。方敏周没听,大姨在旁边拧毛巾她就守着帮忙添水。

她会看财报、写代码,但她所学的知识此时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处,唯一算有帮助的是她工作后给爸妈买的保险,但疼还是挨了。方敏周感到极大的挫败和虚无,她只有每照顾妈妈多一点,才觉得魂归了一点位,像是在赎罪,这个念头一起,又觉得她很虚伪。

工作那边她请了假,但每天还是会抽空看一下消息。

住院部晚上八点后就不让进出了,因此很早静下来。方敏周在外头打完电话,新鲜的空气冲散了萦绕在鼻尖的消毒水气息。

在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方敏周望着沉默的住院大楼,城市的夜晚不再能见到繁星,她想到里头住着妈妈,住着很多受疾病痛扰的人,再想到之前自己轻飘飘地想着生一场病然后重启人生,暑气未尽的九月的夜里,方敏周有种突然酒醒了的寒意。

三天后妈妈出院,术后需要一到三个月的时间休养。

方敏周回到公司,提出离职申请。

领导找她谈话,大意是非常理解她妈妈生病,也准许她请假陪护,如果时间比较长,也可以远程办公。方敏周婉拒了,她做好了决定。

领导感到惋惜,方敏周上个季度着力推进的一个策略刚起量,效果很不错,到年底估计能为项目带来很好的收益。方敏周感谢她对自己的赏识,但这些数据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领导关心她离职的主要原因是否是父母,那之后又是什么打算。

“其实不全是。”方敏周说,“接下来应该会休息一段时间再看看吧。”

交接花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方敏周是樟城江城两头跑,她暂时没和她爸妈说她离职了,说公司给假,纵使这样,爸妈也多有猜疑,见她回来也不太高兴——但那只是一开始的,马上就要张罗今天吃什么。

手术伤口不大,但实打实地在肚子上切了一刀,类比于某一种腰断了,一切会用到腰的动作都成了困难,包括起床躺下。后来爸妈才和方敏周坦白,她能回来,其实他们都轻松了不少,因为爸爸还要上班,妈妈一个人在家,总归有些不方便。

但时间一久,特别是方敏周正式办好了离职手续后,她离职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妈妈的反应比方敏周预期的还要大,她觉得方敏周疯了,她又不是瘫痪了或者得了什么绝症,她病好了都还要回去上班,方敏周居然把工作辞了?

方敏周解释:“我又不是不工作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职,而且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赵宁英激动地说,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怀疑还是方敏周公司因为她频繁请假心生不满,还是她连累了她。

方敏周哭笑不得:“不是,是我自己辞职的。”

她都不敢说她领导还挽留了她,不然她妈估计要更生气了。

“你……”赵宁英痛心不解。

方良平出声,既然辞职了,那就干脆在樟城工作好了,赵宁英一听,脸色稍霁,觉得是这个理。

在方敏周说她暂时还不想找工作后,夫妻俩彻底震怒了,但这种愤怒及其原因对他们来说非常陌生——方敏周现在说她不上班,好比于做学生不要上学,但女儿从小听话,他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

“敏周,爸爸妈妈没要求你赚很多钱,但人总是要一份工作的对不对?而且本来你在一个公司好好的,你现在……是什么打算?”方良平严肃地问。

有些话,方敏周一直忍着没说,她对父母的反应早有预料,也要求自己要以平静淡然的态度面对父母的怒气,但妈妈的伤口已经不会被被气到崩线,她最后还是说了:“工作我后面会找,我有积蓄,我能养活自己,我辞职,是因为我现在就想好好照顾妈妈,不然我会后悔。”

赵宁英和方良平都沉默了。

方敏周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他们试图隐藏的忌惮。

他们觉得她很陌生。

想想应该是的,在她离家的这些年,她的成长爸妈一无所知,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是恍然意识到她的变化。

有些话,方敏周还是没讲,就让爸妈当她是孝顺吧。

在后来一个母女俩一起睡的夜晚,赵宁英还是忍不住为方敏周忧愁,本来方敏周是她口中的骄傲,现在她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辞职,“你大姨也说你疯了”。

方敏周没生气。

初高中的时候,她花了大把力气理解父母对她的爱,后来她想,父母的爱就是异形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人的爱是能够完全贴合另一个人所需要的,他们都没有办法改变,她也不用自我修剪,但要能够自我调节,接受能接受的。

所以她只是笑笑,然后发自内心地问妈妈:“你当初因为我还有奶奶辞职的时候,有后悔吗?”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

赵宁英的声音消失在黑暗的房间里,她平躺着的,侧脸看了眼方敏周,好像很是奇怪地笑着说:“那都多久前的事情了,我怎么可能后悔?你当时那么小,你奶奶又生病没人照顾,不得有个人照顾啊?你把你和我那时候比啊,这怎么比得了,我有你爸啊,而且你工作多么好……”

方敏周挨着妈妈,闭着眼睛听,没有反驳。

她用了二十年,才真正明白妈妈那时候的牺牲和自己负担的源泉。

其实,她是为了赎罪的,但为什么要赎罪?也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她终有一天要过自己的人生。

方敏周在家里待了半年后, 方良平和赵宁英到底有点受不了了。

赵宁英把身体养好已是年底,方敏周工作后没了寒暑假,这几年逢年过节回家都待不了几天, 便想着算了, 今年一家人先完完整整过个团圆年, 但开春后仍不见方敏周动静, 当父母的不免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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