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倾风行如鬼魅,避开人群,逛进一间无人的书房,看见桌上摆放着一盘刚送来的新鲜瓜果。
依北城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倾风上前抓起两个,用手擦了擦表皮,直接啃咬起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倾风握着手里的果子飞身上梁,等待稍许,就见那位二郎与一中年男子匆匆推门而入。
二郎站在门边,凝神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因背朝着倾风,看不清表情。
中年男人心事重重,自己拿过桌上的杯盏,倒了杯半冷的水,细思过后,沉重道:“你近日不要出城了。”
二郎回过身,不以为意地笑道:“父亲您不便出面,总得要儿子亲自去,才能显出诚意来,否则又叫那死狐狸找出借口不见我等,往复蹉跎,不是办法。城外那帮已无用处的贱民,也得找个机会轰赶开,或是收做奴隶,好生调教,还是比猫狗有用些。”
他走到桌边,弯下腰,亲自为父亲倒了杯水,听见回廊外的声音逐渐远去,始终不闻贼人落网的消息,眸光闪了闪,玩笑道:“那小贼不会只是在院落里逛了一圈,闹出些许动静,就自己回去了吧。”
“或许是当日的那位剑客。”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严厉与不赞同,语气也因此变得生硬起来,训斥道,“那样的高手,要么当日就不该放她离开,要么那日过后,就再不招惹。你多此一举,徒增无穷后患。”
“父亲您在担心什么?当日放她离开,是因为不明她的跟脚,还以为她是狐主派来试探的马前卒。后来不能罢休,是要给城中妖将们一个解释。父亲您是聪明人,可那帮空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废物,早被人族养残了,哪里能有您半分的深思熟虑?真让他们闹出事来,同样是贻害无穷。”二郎不以为意,大言不惭地道,“何况您未亲眼见过那名剑客,我才不信乡野间能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绝世高手来。外界吹嘘得厉害,我觉得她是名过其实。若是有机会能试试她的剑术,才知晓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话音刚落,就听见上方有人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二人仓皇起身,离开原座,失色地抬头望去。
倾风将手里吃剩的果核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一脸钦佩地赞叹道:“这位二郎言出法随,厉害啊!刚才我还在家中吃着东西,忽然眼前一黑,就到这里来了!原来是小郎君念着我的剑,这就让你瞧瞧。”
二人面色数次变化,眼神幽暗,神色复杂,俱是沉默,与她对峙间,脚步不着痕迹地朝门口方向挪去。
倾风不讲究地将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从背后抽出那把坚如精铁的木剑,慢条斯理地道:“我劝你们别动了。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来的?若是推开门,见到另一个刺客,惊吓到自己,可怎么好?”
她右手一撑,身形飘逸地从梁上跃下,岂料袖口一垂,从中滑出个红彤彤的瓜果,就那么沉沉坠到了地上,滚至二人脚边,将不远处的父子两人吓得眼皮抽搐,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倾风没去捡,只是不大好意思地道:“哎呀,生计窘迫,借点吃的,怎么还叫你们发现了。仔细说来,我过的苦日子里头,还有些你们的功劳,让我想想改怎么索赔。”
三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前一刻倾风还嬉皮笑脸地说着胡话,下一瞬,人已如电光急转至男人身前。
男人当即运劲两掌拍去,想扼住那把长剑。可剑芒微弱,只稍稍朝他这边一削,便抽剑撤离。
男人掌风不收,顺势袭去,排山倒海的力道直要将这房屋一并轰塌。
一脚踩下,周身释放出的气劲生生蹬裂青石,蛛网裂纹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迅速蔓延开去,刚上前两步,又将攻势急急止住,悬停在半空。
“住手!”男人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城中有多少大妖,任你是武曲星转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放开我儿子,我放你活着离开,从此既往不咎!”
倾风单手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起,笑道:“今日你们不管叫谁来,都是要死的。”
男人看着少年挣扎不止,眼白上翻,声音发紧地疾呼道:“等等!你还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来!”
“你看,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亲子遇害,也会心生不忍,怎么对待他人,就如同草芥?”倾风回头看他,啧啧称奇,“还以为你们救的人起码会比杀的人多,而今看来也是未必。禽兽做久了,连面上的一层人皮都不愿意披了,我还留你们这群畜生做什么?”
她提着少年往后方的梁柱上一按,粗厚的木材骤然崩裂,少年身躯深深嵌入圆柱,脑袋歪斜,晕厥了过去。屋舍跟着颤动起来,抖落一层木屑。
倾风微微松开手指,少年喘过气,又半醒过来,从喉咙里吐出些许浊气,满脸泪水,含糊喊道:“父亲……救我……”
“原来也是怕死的。”倾风点头道,“那你岂能欺死蔑生,将别人不幸,如此不当回事地挂在嘴上?妖境遭此大难,你父亲得以擅权□□,以胁善类,你是不是还拍手叫好?”
她将少年当个物件提了回来,拖在地上。
男人面皮抖动,喉结滚动着扭曲笑道:“你不怕死吗?”
倾风表情古怪地道:“我死了便是求仁得仁,当然不怕啊。”
她展颜笑道:“你们就不一样了。我要把你们挂到墙头上,给天下恶人瞻仰瞻仰……哦,瞻仰这个词用的不对,唾弃更好一些。”
男人咬牙阴冷道:“你找死——”
大门被人粗暴踢开,屋内陡然明亮,刀光剑影如同一池清冽寒潭,日光照耀之下,片片磷光闪动,从倾风的脸上划过,将她面庞照得明暗不定。
一室内外暗流翻涌,倾风低低地叹息道:“我不想多杀人。江湖路险,大道艰难,还总要大动干戈,实在是替你们觉得可怜。”
她左手提着垂死的少年,右手抬起木剑,拔高了声音,对屋外的一干人道:“怕死的往后退,我不杀。往我剑上撞来的,我不放。这自封的妖王我作主替你们杀了,还要自寻死路的,我也没有办法,怪不得我心狠。”
这一路血流满地,从妖王的府邸一路飙溅至城门,一道剑光如长江之水浩浩而来,锐不可当。
城中百姓如鸟兽状惊恐而散,只剩下一群畏怯跟随,不肯离去的侍卫,守在四面街头。
城门之上,倾风一身血衣,盘腿而坐,将那把染血的长剑横放在膝上,垂眸看着宛若空城的街巷,按住手臂上的伤口,朗声笑道:“不敢放言大话,今日我坐在这里,想与城内诸位,天下英豪,说两句自己的浅见。”
千峰似剑
(千古兴亡的荣辱也好,恩怨也罢)
晚间日头西沉, 余晖任意洒落,天光与尽头边际处的墨色山线呈现分明的色调。而倾风那淡然独坐的身影,被大片绚烂的光彩吞没, 有种遗世独立的清绝风采。
倾风斟酌着,身上伤口逐渐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动,可是四肢不断发冷,被墙头的凉风一吹,清楚体会到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
她用手指抚过剑身, 指尖上是粘稠的血渍,声音随着内力飘荡至深远处,不急不缓道:“人活一世,或短或长,总是免不了一个争字,我也是。我这人运气不好不坏,输赢皆常有,可我从不认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目光放到高远处?”
倾风压低上身, 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朝下方指了指, 尖锐地讽刺道:“这都城之内,妖王刚愎不任、伐矜好专, 城中凡掌有权势的妖将官吏, 无不效仿, 桀黠擅恣、负恩昧良。今日居于城中的百姓, 皆如芒刺在背, 坐卧难安。有大妖血脉的妖族, 许能靠着天资谋得高官厚禄,可往后仕途也是能一眼望尽——要么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要么与他们同流,漠视无辜死于灾荒,还要取尽弱小尸骨上的最后一粒锱铢。”
“直到某日,富人被压迫成了穷人,穷人被压迫成了奴隶,奴隶不堪压迫,死于无声。昏沉的世道再乱上一次,所有人不讲礼仪仁信,将其弃之敝履,禽兽也好、大妖也罢,就做个痛痛快快的逍遥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间,这是不是诸君所求?满意吗?自在吗?”
倾风收敛了笑意,坐直身躯,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钧:“所以这一次,我想赌一赌世道。赌个能让弱者,也可以高枕无忧的世道。”
“我知道,这世道太沉、太烂、太黑,你们之中,纵然有起身点火的心气,也怕随意砸下来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头上,还没等自己能建出什么功业,就被碾成了路边的一滩烂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点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