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
妇人见他站着不动,奇怪地凑上前看了一圈,没见到人影。
“怎么回事?”妇人急性子地推开他走进去,在屋内转了一圈,窗户口也检查了遍,诧异道,“奇了怪了,昨日晚间他还同我说话了呢,没见他离开过啊!这么一老汉,人都走不动道,能往哪里去?”
白重景傻愣在原地,本就虚弱的身体仿佛被人生生剐走血肉筋骨,疼得他蜷缩起来,缓缓滑了下去。随即跪在地上失态地哭了出来。
妇人站在他身侧,手足无措地绕着他转了一圈,看着这素日不苟言笑的壮汉此刻痛苦压沉,只能小心拍着他的后背宽慰道:“别担心啊小哥,我让人帮你去找找。快到傍晚了,田里的人也该回来吃饭了。大家能腾出人手来。你叔那么一副身子骨,能走到哪里去?许就是出去走两步。你缓缓,婶子去给你喊人啊!”
白重景跪在地上干呕两声,抬手用力一抹脸,将眼泪汗渍都囫囵擦到了一起,起身奔向屋外,化为原形飞上高空。
他沿着村庄的几条山路盘旋一阵,知道禄折冲因傀儡被毁后修为大损,境况比他更为凄惨,而又生性多疑,世上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禄折冲的真身所在,是以独行走不出三里地。
他慌乱在高处巡视,很快见到远处路上某个孑然一身的背影。边上一条浅溪倒映着晚间绚烂的夕阳,红得灼目刺眼。重明鸟发出一声啼血哀鸣,如电掣急闪而去,转瞬到了那老者身后。
“禄折冲——禄折冲!”
白重景扑倒在地,右手一撑,大吼着追了上去。
老者一身枯骨,比上次见面又老了十岁有余。身上宽袍随风鼓动,如柴的手上拄着根笔挺的木棍,多走一步也是艰难,沉缓的步伐在地上拖沓出一条连绵足迹。
听着身后人嘶哑的喊叫,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回头。露在外面的一截脚踝在不住颤抖,快要支撑不住。
白重景跪坐在地上,嗓子很干,狰狞苦笑道:“你觉得我来是为了杀你吗?所以你逃了。禄折冲,你觉得我要杀你吗?!”
禄折冲回过头,一双带着凉意的眼神从高处落在他身上,光是听着就布满沧桑的低沉嗓音不大平静地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白重景看着那张面皮松垮、瘦到脱形的脸,已经找不出分毫熟悉的模样。木然地注视着他,微张着嘴,吐不出个字来。
世间的诗词写尽人间的苍凉、怨恨,不变的风月也看惯了少年的壮志难酬、兄友离别,可是没有哪一句话、哪一首诗,能契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你错了。”禄折冲走近一步,声音尖锐得像是从老风箱里鼓出来的,朝他伸出一只骷髅似的手,语气中是深重难解的悲愤,想最后将他从疏远的歧路上捞回来,“你说你错了,我就原谅你!说!”
白重景看着他,喉结滚动,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禄折冲失望地低吼道:“我背你出少元山时,你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你会随我左右,死生不弃!我认你是我弟弟,豁出命去将你抛出少元山,没想过自己会活!可是而今我还没死,你却跟他们一样,说与我不同道了!这条路是你跟我一起走的,你告诉我,我有哪里错?!我救过你多少次!若非是我你怎么活到今日!”
三百多年前从云霄里落下来的那只大雁,终究是已经死了。
三年多年前与他携手同行的那个月亮,终究是碎于静水了。
他怎么能期待身边的人,还是当初的那一个?
白重景哽咽着,声音碎如三月的春雨,千丝万缕地飘向不知道何处:“大哥……”
三百多年前,两境未分时,人、妖两族祸乱不止。兵难荐臻,遍野残墟。
青天白日出来劫掠的兵痞比比皆是。受害的是妖族,朝廷便袖手不管。受害的是人族,妖族就联手放火报仇。
那是怎样一个乱世啊?分不清好人坏人,分不清活人鬼怪。
像禄折冲这种出身于乡野的小子,长到能跑能跳,全靠着老天庇佑了。
他手脚勤快,遇到个还算心善的老儒生,为他抄书送信,顺道学几个字。晚上再去劳作,给自己赚口饭吃。
当时白重景年龄太小,什么也不懂,只是跟着父亲辗转到这个荒僻小城,再被父亲丢进书院里,跟着一帮鸡飞狗跳的小妖一道求学。
稚子蒙童,就算血脉高贵,妖术也只是修得半桶水,打架还是得靠拳头。
禄折冲就是那个拳头硬的。偏偏白重景是那个空有架子,但拳头软的。
千峰似剑
(定然将这地方的尘浊之气都给廓清了(回忆杀)
那几年时局一夕一个变化, 全看城内哪族更为得势,便是高墙内的书院也要受其氛围影响。
可不管怎么轮转,禄折冲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许进课堂正式听课的。书院里的先生也总给他派些鸡零狗碎的活计, 看不得他清闲。一会儿让他去洒扫,一会儿让他帮忙跑腿买点东西。
禄折冲要寻着空隙,藏在屋外的窗口下听课,得半蹲着身体,不让自己出现在里面那帮学童的视线里,以免分了学子心神。
这个传道授业的地方, 教给他的第一个人生道理是——穷人,不能站着听课。
而这样的先生,在这城镇里已属于非常不错了,因为他们肯叫一个落魄小妖进门、识字。
最先带禄折冲进书院的那位老儒生嘴里时常会念叨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玄黄翻覆”、什么“天地失序”,“没救了没救了”,诸如此类。
他对禄折冲这般际遇是有点不忍的,可也不好为他开罪其他人,只能跟着忍气吞声。没多久, 因年事太高,离开了书院。
书院里最后一个能为禄折冲说话的人就这样没有了, 他只能缩着脖子,避开人群, 尽量不犯错。
白重景在书院求学半载之久, 才远远跟禄折冲打过几次照面, 每次跟他对上视线, 都会被他阴冷的眼神吓得寒毛卓立。
白重景觉醒有祖辈重明鸟的血脉, 本性憨厚温吞, 父亲脾性又强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些亲和儒雅到了山匪似的地界便成了不堪用的胆怯。偏生在这穷荒之地,到处都是不讲道理的猢狲泼猴,他更害怕了。
何况他年岁小,是书院里年龄最小的一批。偏偏个头长得高,总叫院里那帮人看不惯,专门联起手来欺负他这种“冒头”的。
白重景半年时间里过得战战兢兢,不管回家怎么跟父亲哭诉,都不被搭理,感觉天塌下来的悲苦,也不过如此。
这种不见尽头的日子过得是没滋没味,搞得白重景都厌学了。
某天又被人堵在角落,勒令他交出身上的银两。说是他爹欺负了他们爹,所以让他拿银子来赔。
天地良心啊!他爹都没帮过他,凭什么他要帮他爹赔钱?
白重景不肯,使劲冲着他们瞪眼睛,最后被为首一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白重景痛嚎出声,抬手一摸,果然见血了,顿时发着抖愤慨不已,忘了自己是鸟是狗,嘴里嗷嗷叫着扑上去与他们滚打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