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倾风上身前倾。脸上染着的血此时已顺着皮肤滑落,连带着单薄的衣服猩红了一片,遮掩住她面容里的憔悴跟疲惫。
好似一只刚饮过血的凶兽,冷酷的眼神越看越是邪戾。
她脑海中转过诸般念头,在杀与不杀间短暂思忖了遍。
如今已有不少小卒逃走,杀这妖族灭口无用。
整村百姓的命都系在她身上,而她连把剑都握不稳,不能凡事图求一快。
猛兽被拔去了爪牙,面对万千的敌手,又能怎么办?
倾风陡然想到禄折冲,又想到林别叙。甚至连狐狸有时候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这帮人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清,这样才更受人忌惮,叫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少元山上异象频出,听狐狸所述,妖境各族之间并不平和,趁着池子的水正乱,她该往里多扔几块石头,将它彻底搅浑。管那帮心思比蚂蚁窝还绕的人能从中推敲出什么阴谋来。
倾风考量着,扯起唇角,冲那小妖温和一笑,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小妖被她笑容激得寒毛卓竖,不敢不答,怔怔摇头。
倾风顿了顿,表情微沉,左手抬起。
妖族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朝自己逼近,当即惊惶万状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故意得罪!真不识得大侠!请大侠……求求姑奶奶绕我一次,我不过也是听人办事,受人差遣,图口饭吃!”
说得眼泪鼻涕一成把地流,为了活命,什么可怜的模样都摆出来了。
倾风定定审视了他片刻,才垂下手,放在膝盖上,接着道:“我在此地修养,你们非得过来叨扰,不留我安生。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你的主子是谁来着?”
小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吓得大脑发空,血液退尽,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道:“不、不知大侠问的是哪位?”
倾风用手背拍打着他的脸:“我不管他是谁,回去告诉他,我在此地暂歇两日,叫他少来烦我。我不想多生事端,可尔等若非要求死,我也愿意全你们心意。”
那妖族不躲不避,甚至还将脸凑过去些,频频点头。
倾风退开身,将手背在赵余日肩上擦了擦,睥睨着道:“滚回去,好好传话,我这人耐心有限。”
小妖此刻顾不上她的羞辱,见她肯放自己离开,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前还朝她弯了两次腰,俨然在谢什么救命的大恩,随后才忍着被马蹄踩踏的痛楚,屁股尿流地跑了。
倾风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心中无半点笑意,胸腔被沉沉的悲哀压着,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这世道终生皆沙尘,谁又能笑谁?
苟活于世的弱者在强者刀下乞怜求存,再提刀向更弱者。挣扎万般,也都不过是权势者手上用以逗笑的一只丧家犬。
林别叙说得对,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这里到处是陈腐烂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倾风抬起头,转过身,脚步挪动间,身形不由朝侧面一歪。
赵余日穿过人群紧跟上来,一把抓住倾风的手臂,从边上撑住了她。
这个女人浑身战栗不止,连眼神也空洞一片,三魂七魄不知还剩下多少,脆弱得如一盏风中残烛,却在一干摇摆不定的火焰中,坚强地挺立住了。
带着自己都未察觉过的韧性,把一身的脆弱,从蒲草生生拧成一股绳。
只有她知道,倾风是从鬼门关里一脚跳上来的,完全不如众人以为的那么厉害。
倾风要是这时候倒了,整个村庄里的百姓,都跟着要倒。
赵余日心神一念间,浑身的力气都迸发了出来,倾风挣了挣,她才意识到自己力道失控,赶忙松开些,硬邦邦地道:“女、女侠,我先送你进去吧。”
百姓们茫茫然站在原地,见倾风肩背笔挺,果然未察觉出她伤重。此刻平静下来才感到后怕,看着手中的农具,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自出生起便是人奴,哪怕天性里刻着不屈的血骨,也被世代的奴役埋得太深。分明对活着没什么深切的愿景,可却古怪的,那点想反抗的锐气稍一露头,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恐惧重新覆盖下去。
大抵是行尸走肉地在痛苦中煎熬,没有活过来的勇气。
这里只有一个人与他们不同,于是众人都将所有的目光投向了倾风。
哪怕不知她的来历、底细、善恶,还是期望倾风能为他们决断,帮他们处理这无从收拾的狼藉。
倾风按住赵余日的手,停在原地,朝众人回望过去。
最先动手的一个青壮指着地上的“阿彦”问:“请问……侠士,他该怎么办?”
那卖族求荣的奸贼正闭着眼睛装死,苟缩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颤了颤。犹豫着要不要转醒,与那妖族一样跪地求饶。
女人都心慈手软,她肯放走妖族,多半也不会与他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只是他瞧不起这村里的农户,历来将脚踩在他们顶上,总觉高人一等。此时心底那扭曲的自尊止住了他所有的盘算,不想在这帮人面前露出那等丑态。反倒比他侍奉的小妖更放不下身段。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倾风先开了口。
“绑起来,放到尸体边上,等他们过来拖走。”倾风想起他方才那副仗势欺人的做派,补充了句,“你们要是想打他一顿泄愤,也可以。”
一青年骇然道:“他们还要来?!什么时候?”
倾风斜他一眼,没做回应。带着赵余日走到那名叫“赵杞”的人族面前。
难怪赵余日求人给他留一具全尸,这人的手臂被生生扯断了,胸口也被掏出一个大洞。脸上没一块好肉,看不出原先的五官。
众人时刻关注着倾风的举动,她走一步便跟着走一步,生怕她抛下村庄独自离去,顺着视线落到那尸身上,先前被惊惧压制住的悲愤再次满溢出来,带着滚烫的泪涌流而下。
就近几人“噗通”跪到地上,再次抱着赵杞的尸体低声痛哭。
赵余日的脸红肿不堪,说出的话也因此变得含糊,她别开视线,忍着哭腔对倾风解释道:“他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勇士。城里的那些权贵,每月会从各个人奴的村里挑出几个人来,叫我们互相打,他们在台上看,高兴了丢下一点吃的,叫大家跪着去捡。赢的村每月能多领一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