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倾风抽身后仰了点,狐狸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还热情邀请道:“去偷听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倾风抬手抽了他一剑,“你别以为你偷听,人家不知道。纪钦明身边那么多高手,你当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胆色惊人地说:“你师父也在,不然你去问问?我还没听见什么,就被人赶出来了。溜了几次没溜进去,季酌泉她堵我!”
倾风见他说得还有点委屈,被他气笑,又用剑抽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不要打我!”狐狸气愤道,“我来同你报信,你怎么那么不识好歹?里头只有白泽、你师父,还有个你们带回来的女人,定然是在说与你有关的事!纪钦明许是在向你师父告状,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乌,憎恶纪怀故,加上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连带着对没怎么见过面的纪钦明也厌烦抵触。
但倾风在试剑石前与人草草一面,没觉得他是个多卑劣阴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陈冀的至交亲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贯彻始终。
思绪一时有些纷杂,推着狐狸的后背道:“走。”
阳光透过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缕白烟正袅袅升起。篆香的香气充盈室内,阵阵扑鼻袭来。霍拾香嗅了两口,便感觉起伏不定的心绪逐渐平和。那些纠缠的、似粘稠泥沼般的愁闷,都被摒弃在外。
霍拾香虽修养了一日,神智复得清醒,可骤然被抽走妖力,身体还是损耗良多。现下只能虚软地陷坐在椅子里,两手垂在膝上,视线低垂,无颜抬头去看对面三人的脸。
听白泽问她经过,才从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记忆给刨出来。
“我父亲不曾服过药,他是自发与那妖邪勾结,分发诸多药丸予一众百姓。官宦、商贾、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发现了具体名册,足有百多人。找他对峙,他矢口否认。我自己寻人核实,见到不少已入癫狂,方确信为真。”
陈冀将佩剑靠在扶手旁,微一阖目,奇怪道:“他既没有服药,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摇头。
白泽缓声问:“百多人长久服药?谁为你父亲供的药?”
霍拾香闭上眼睛,还是摇头。
陈冀又问:“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药?”
“他自口口声声宣称大义,是为我好。”霍拾香无心应对,有什么便说什么,眉目间尽是疲惫,“我觉得他有时清醒,有时迷乱,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唯一点他坚信不疑,他自觉是在以身殉道。”
“唔……”陈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剑身,意味深长道,“他万般筹谋,片刻不怠,脑子也没多糊涂,怎么就轻易叫你发现了名册?”
霍拾香眼皮颤了一下,从未细想过其中末节。一是她服药后大脑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实难从容回顾。被陈冀这一问,也觉出些许反常来,喃喃自语了句:“为什么?”
剑出山河
(“纪钦明,我还没死!”)
纪钦明朝陈冀看了过来, 眸光深沉,有种难以言说的冷淡。
陈冀顺着视线回望。
二人经年未见,陈冀回京后也足有月余, 却还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陈冀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白发萧萧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着的高瘦身影。
当年亲如手足、披肝沥胆。到底是一别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缄默不语,静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头,视线虚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怅惘地复问一遍:“为什么?”
白泽动了下,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见那二人四目相对,无声较劲,没有续说话题的意绪,便温声询问:“你是如何发现那本名册的?”
霍拾香如今思维缓慢,只等着有人引导,才能打通其中关窍,即便如此反应也显得异常迟钝。
她眼珠游离着转动, 一幕幕地回忆,从洪流似的散乱碎片中艰难找到对应的片段, 斟酌着开口道:“我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刑妖司,偶尔回家一趟, 看望父亲……”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发觉不该从这里说起, 又转了口锋道:“我袭承自神兽伯奇的遗泽, 可以驱邪、避怪、食梦。这等神通日常并无大用, 但最克阴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药时, 我并未上心,只当调笑,也万想到他会加害我。”
她口干舌燥,说几句便要暂缓,整理好话语中的逻辑,才能将缘由经过讲清楚。
“服过药后,我虽无端掌控了蜃妖的妖术,可也察觉脑海中多出许多古怪记忆,且那股妖力血气深重、积愤沉郁,很是不详。知晓此事绝非寻常,便去找我父亲对峙……”
她摩挲着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后,仍是挫败道:“我忘记他同我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狡辩。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轻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证他近日在与谁人相交。我心中存了侥幸,以为他该是受人诓骗,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里出了哪个大贼,胁迫于他,他不知后果。直到我亲眼见过一名病入膏肓的药人,我才知晓,那东西切真害人,狡辩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说来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伪装,无人能觉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潜伏,亲眼得见,他对着几个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药。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万没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现。”
陈冀已收回视线,不再对着纪钦明干瞪眼,闻言身形一动,险些碰翻边上的长剑,顺手捞了起来,将剑身平放到膝盖上,追问:“那是什么妖?”
“我不认识。”霍拾香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用力吸了口气,撑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气力能开口说话,“我认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识妖力。只知道,其中有两个顶厉害的妖。虽不及大妖的威能,可离悟道也应不远。这等强横的妖族,刑妖司多数该有记录,可我再三翻阅司中名册,却并未找到他们的根脚。”
确实,多数修士根本认不出妖族的本体,仅能粗浅看出对方是人是妖。
倾风这种对妖力极为敏锐的体质,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双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陈冀说话时,刚蓄起的短须跟着抖动,遮掩住他半张脸的神情。嘴里说着诧异,眼神却极为平和,再次往纪钦明那边扫去,拐弯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会无故错漏那么多厉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们打个洞窟。”
纪钦明岿然不动,这次连眼神也不愿多赏,知他一张利嘴,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
白泽担心陈冀撮盐入火,最后真挑得人争锋起来,朝他淡声道:“休说。”
霍拾香接着道:“我躲在他书房窃听,想探知几人为何绸缪,无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册。”
之后的事情她省略过去,几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离鸿都远走他乡。
“我父死后,那几个妖族一路追杀我,怨我坏他们布局,数次设陷伏击。只不过蜃妖的妖术过于强势,到后面我甚至领悟到她的妖域,那几个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无法。只能一路尾随,想待我日暮穷途,再寻机会杀我。儒丹城里用妖丹袭击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名册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杀孽,已被朝廷羁押。一些还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变化,不敢外出见人。我吸走他们身上的煞气后,伪造公文,将他们带去别的城镇安置。另外一些,无药可救,我直接杀了。”
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