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柳望松手里甩着长笛坐在一旁看热闹, 时不时给他们吹上一调做个伴奏, 可惜了是不能开口,不然一张嘴也得上前吵个痛快。
于是坐在地上与母亲依偎着哭泣的杨晚吟,反倒冷落一旁无人关注了。
那些之前吵嚷着要回家去的缙绅们,此刻也都不急着走,院墙下花坛边地站着,津津有味地听几人说废话。
“此事是要讲规矩。规矩不论对错,只讲遵循。当日是她自己签下的契书,没有可怜便能私逃的道理。刑妖司的弟子亦不能因此偏帮,否则便是断不干净的祸患。”谢绝尘眼睫一搭,风轻云淡地道,“何况,不过区区五百两。”
柳随月与倾风异口同声道:“什么叫区区五百两?!”
柳随月循声望去,见到是她,跟见着亲娘一样,激动叫道:“陈倾风!你可算是来了!”
桂音阁的店家低眉笼袖站在一旁,静听着几人吵闹,收起那副从骨子里透出的圆滑,装出一派老实憨厚的模样。闻言一掀眼帘,看着倾风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无端想起她那日在后院大杀四方的狂悖,一夜未阖的眼皮不禁开始猛跳,心中大喊着“煞星!”。
倾风抬了下手算作对柳随月的回应,示意她先安静,径直走到店家身前,身量分明没这中年男子长得高,却问出了一种傲然睥睨的架势,冷冰冰地砸出一句话:“你要五百两?”
店家气势矮她一截,可见周围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也不怎么害怕,回得客客气气:“这位先生,我当初是花的真金白银买下她,黑纸白字写得分明,哪怕……”
倾风打断道:“你买的是谁?”
店家才端正看一眼她,双目在四面扫了一圈,指向不远处的杨晚吟,说:“她。”
倾风皱着眉,神情很是不耐,又重音问了一遍:“你买的是谁?”
“自然是我桂音阁的杨柳,原名杨晚吟!”那店家声音也大了点,怀疑她是想朴实地赖账,从袖口摸出刚遣人拿来的契书,不递给倾风,走动着给边上的看客展示,“字据公文都是在的。我当日将她买下时,她家中连个胡饼都吃不起,枯瘦得跟骷髅没什么两样,我请人教习,供她吃喝……”
倾风没空听他侃侃而谈,脚尖从地上勾起一块石头,朝天上踢了过去。
那石子儿从店家头顶越过,飞到外面的街巷,“咕噜”落了地,吓得男人一个哆嗦,缩着脖子回头,惊恐间那些虚张出的声势掉没了大半。
倾风又问:“杨晚吟在哪儿?”
莫说是店家了,连杨晚吟也愣在了当场,抬手擦着下巴上的泪珠,一时忘了啜泣,两眼通红地看向倾风。
店家急了,快步走到杨晚吟身侧,扯着嗓子对众人道:“诸位可以替我见证,杨晚吟今日确确实实在这刑妖司!偌大一个活人,刑妖司总不能这也不认!”
各处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其中不乏指摘。
柳随月自认为行事风格已是相当任性,却没想到倾风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直接把别人的路给掘了,将人丢出去,哪管你什么道理不道理?
饶是她都开始担心起刑妖司的名声来。
谢绝尘更是两手环胸,站姿不停变化,一副忍得难受的表情。
倾风恍若未闻,走到店家近前,两指在那公文上拍了拍,拿眼角在上面粗粗扫了遍,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她是杨晚吟,上面的人像对得上吗?公文上的描述哪条与她一致了?杨晚吟是长的这张脸吗?她在你馆中住了十多年,你是瞎了,连这也认不得?还是说故意错认,想讹人钱财?”
店家一句脏话已到嘴边,没料到她会这样倒打一耙,心下开始惴惴不安。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非要计较着实挑不出什么理来,可刑妖司惯来不会放纵弟子这般胡搅蛮缠,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毕竟百姓又不是真的愚昧,连这真假也分不清楚。
他坚持地说:“这里有谁人不知道?杨晚吟的父母难道会认不得自己女儿?”
二老不知足措,立即松开手,与杨晚吟拉出些距离,眼神迷茫地投向倾风。
这是要认得……还是不认得?
倾风道:“他们说是就是?人老了难免糊涂,他二人千里寻亲,如何能接受独女横死?心伤之下神志不清,这等人之常情你还要纠个错处?莫非是有人在街上喊一声,说她叫杨晚吟,甭管她长什么模样,打哪儿来,身高性情如何,都是你桂音阁的歌伎?得交上五百两才能走出儒丹城的大门?你这桂音阁,是个土匪窝吗?”
店家不想刑妖司里也有这般混账的人,一张嘴生生要指黑为白,气得胸口胀痛,问:“那杨晚吟呢!”
倾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以为意地说:“或许是死了,可怜她伶仃弱女子,被妖邪虏掠,死生不明。你桂音阁不仅不及时报案,还屡次阻挠刑妖司追查,教唆馆里的姑娘唬骗办案的衙役。这桩桩件件可是证据确凿,抵赖不得。若非尔等欺瞒,城里也不至于起这么大的风浪。你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自可肆无忌惮,不将我们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但如今酿成大祸了,还有人能替你兜这天吗?”
她余光斜睨过去,尖酸道:“我要是你,就好好扮个龟孙,躲着不出来见人。事态未明,非要伸出脑袋让人往这儿砍一刀,这不是找死吗?”
以倾风的自知之明说别人找死,那人多半是真的不要命了。
季酌泉听到她这句形容还觉得有点新鲜,以为这辈子不可能从她嘴里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店家面皮抖了抖,昨夜城里的骚动他是有所耳闻,可具体经过缘由尚且不知,刑妖司也未出来给个解释。
他看杨晚吟这瘦小怯懦的模样,料想跟那贼人没什么相关,怎可能会牵扯上?指着她问:“那她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将她带回上京审问,查明她的来历。她无端在城中出现,又与昨夜那作乱的贼人私交甚密——”倾风说得义正辞严,特意强调了句,“哦,这是衙门抓到的人,朝廷给的罪名,不是我刑妖司啊。怎么?你若非要认她跟你桂音阁的人有关系,我也不介意。那你此前阻拦刑妖司的人进你楼里搜查倒是确实说得过去。难怪桂音阁中还有蜃妖的妖力残存,害得我们弟子至今卧床不起……啧啧,藏得好深啊,店家。”
倾风越说他越是心惊,到后面神色黯淡,挥着手打断道:“你胡说!你刑妖司的人故意栽赃我!就算你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谁人会看不出来!你们不要脸面了吗?”
“你可以赌一个,看我是不是在骗你。”倾风笑容温和道,“不过无论你赌哪一个,先前那笔旧账咱们都得清算。本是不打算跟你计较的,毕竟确实烦人,可你非要伸头探脑,我就同你理理公道。至于这位姑娘,她身上妖毒未清,且确实跟那贼人相关,刑妖司要带她回京城,还得给你五百两吗?那把你带回京城,你开个什么价?”
店家乱了手脚,四面议论声喧腾,柳随月反应过来,拍手叫好:“对对对!她俩是一伙儿的,我都差点忘了!”
倾风一抬下巴,冲边上傻站着的年轻弟子道:“还不拿下?刑妖司里连根绳子也没有吗?”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剑出山河
(“怎么?剑意动了?”)
店家嚎叫着被人拖走, 其余的看客也一并做鸟兽状纷乱散去,都担心自己慢了一步,会被倾风的刀光捎带着砍到脖子上。
这帮人能混到今时这地位, 多少得有点审时度势的本事。刑妖司近日的风头不对,是要夹紧尾巴跑得远些。
前厅总算冷清下来,一众弟子齐齐舒了口气,却是第一次觉得能听见莺啼虫鸣的声音是如此宝贵,半年内再不想凑三人以上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