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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箦床边上执鞭的谒者觑了小冯翊王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好遵徐御史的令,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啪”地一声落下,神域震了震,只觉喉中血气翻涌,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每抽打一鞭,他的心便震颤一下,到最后神魂杳杳,几乎站立不住。

二十鞭,把他对人世最后的一点温情都抽没了。继续活着,只为有朝一日将那些欺凌他们的人,一一生吞活剥。

徐珺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有得意,唐家父子棋高一着,但那又如何呢,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真的有意义吗?

鞭刑是他亲眼看着行完的,人死后应当是没有知觉了吧,如同抽打一根木头般,连助兴都算不上。

刑罢,他转身对神域道:“老臣奉陛下之命督办,现二十鞭已了结,可以回去复命了。此人蒙蔽先王,大王对他应当深恶痛绝吧?今日出了这口恶气,大王心中什么感想呢?”

神域缓缓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了笑意,“大快人心。”

可徐珺看着那笑,如此阴沉诡异,有一瞬竟觉得他比躺在那里的唐隋还要可怕,心头不由瑟缩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正了神色,带着挑衅的意味问:“有罪之人不得入祖坟,这件事,大王可需老臣协助?北篱门外,钟山以西,有个无人看管的乱葬岗……”

但话未说完,就被神域打断了,他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不紧不慢道:“唐隋纵然坑害了先王,但抚养本王成人是事实,本王对其还是有几分顾念的。陛下令他不得入唐氏祖坟,却并未说将他弃尸荒野,徐老家中也有儿女,将来亦受儿女奉养,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呢,总要留几分余地,为后世子孙积些阴德吧。”

他没有疾言厉色,说得很平静,但话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徐珺虽不惧怕他,但他提及了儿女子孙,还是让他不得不权衡。

两人眈眈对望着,对峙半晌,徐珺终于还是退让了,颔首道:“也罢,大王要尽养子之孝,老臣也不能置喙,只是提醒大王一句,此人有罪,当不得厚葬,还请大王酌情承办,别再闹到陛下面前,令陛下为难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招呼上中常侍,一同往外去了,留下谒者丞脚下微伫,低声道:“大王节哀。”说罢快步跟了出去。

一时人都走了,灵堂上只余他和伧业,到这时他才松懈下来,那口堵在喉咙的热流忽地翻滚而出,染红了胸前的中衣,身体也支撑不住,不知怎么瘫软了下来。

伧业骇然上去把人抱住,惊惶大呼起来:“快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陈岳屹和几个近身的卫官听见了,慌忙进去查看,众人一时乱了手脚,七嘴八舌地吆喝:“医官呢?快请医官来!”

王府没有医官,家主的一切都是向家兄妹打理的,廊上听令的家仆得了令,躬着身子传话去了。

先前的隐忍,让他胸口痛不可遏,现在一口恶血吐出来,胸腔里反倒舒坦了。

定定神,他推开左右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蹒跚走到箦床前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喃喃道:“阿翁,儿保护不了阿翁,儿大不孝。”

身后的人纷纷跪地,却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他。

还是伧业上前来,悲戚道:“郎主请节哀。老家主虽受辱,但成全了毕生大义,他在天有灵,绝不会怨怪郎主的。为今之计,是妥善将老家主安葬,莫再给宵小大做文章的机会了。”

他听后,颤抖着双手想掩住鞭打破损的衣衫,却怎么都掩不住,最后崩溃痛哭,“阿翁为我受辱,我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鞭打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是我无能……我太无能了!”

可是那样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还能在政敌面前纹丝不乱,已经是万万分的不易了。

但老家主的身后事必须尽快操办,耽搁不得,伧业便让人取来衣裳,为老家主换上。那些鞭痕,或多或少在身体上留下了痕迹,神域亲自拿金疮药,一点点为他敷上,虽然知道没有用,但这已然是自己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干净体面的衣冠重新穿戴好,寿棺也运送到了灵堂前,只是不能办丧仪,一切只能悄然进行。

那厢南弦被家仆请到了清溪,因识谙还在职上,她是一个人来的。

脚下走得匆忙,进门时候一只鞋都走掉了,奔出去好几步,才又退回来穿上。边走边问引路的婢女:“大王在何处啊?”

婢女怯怯地说:“想是还在灵堂里守着……”

府里愁云惨雾,因为老家主的死,两个近身伺候的婢女受了重罚,险些被打死。那晚哀嚎声响彻王府,嚎得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如今办事愈发要小心了,甚至连进门该先迈哪只脚,都要仔细思量。

南弦呢,一心记挂着神域,听说他吐了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吐血,那还有好么,过于伤情,难免累及脏腑,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快步赶到灵堂前,堂上没有悬挂经幡帐幔,只有一口黑棺在地心停着。想必人已经入棺了,案前供有香案,身穿皂衣的神域跪在火盆前,慢慢往里面添加纸钱。燃烧的火焰撩起阵阵热浪,但他的脸色却煞白,连嘴唇的颜色,看上去都淡得白纸一样。

南弦想起第二回 见唐隋,那时他就支开神域,同她说起了赴死的决心。没想到千辛万苦病情有了起色,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世,有时真是不得不叹服,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南弦拈了香,郑重在灵前叩拜了一番,起身后唤神域,“让人替你看火,你到一旁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他却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淡声道:“我不要紧,不用诊脉。”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是没有半分力气,再去应付任何人情世故了。

南弦理解他,蹲在边上说:“唐公离世,是为了成全你,你莫要辜负了他的拳拳爱子之心,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听了她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住了,转过头道:“我从来不要他这样牺牲,他决定这么做之前,可问过我的意思?现在人不在了,让我一个人承受锥心之痛,我就欢喜了吗?如今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这身体糟蹋不糟蹋,又有什么分别。”

他颓丧到了极点,像赤足踏过火焰,沸腾停止了,创伤却不能消失。然后懊悔、生气、怨恨、生无可恋。南弦看着这样的他,知道再多安慰都没有用,只是问他:“若唐公与你商量,你能答应吗?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能两头兼顾?”

他答不上来了,确实,他像困在囚笼的野兽,空有獠牙,想不出任何办法。但他也不认同这种结果,努力申辩着,“我们可以再商量,容我些时间,总会有对策的。”

“如果你有对策,唐公就不会出此下策了。”

南弦有时候太冷静,冷静得让人觉得没有人情味。但正是这种冷静,才能一针见血,直达肌理。

他低垂着眼,眼睫潮湿,厚重得看不见眸子。半晌微微抬了抬衣袖,颤声道:“你看,我连孝都不能为他穿,他白养了我十九年,到最后不得善终,一人背下所有的罪名,死后尸身还要受辱,被人鞭挞。”

南弦道:“他连命都能舍弃,还在乎那幅皮囊吗?只要小郎君记住,他日平步青云,是唐公拿命换来的,你就更要珍重自己,不能轻易倒下。”

混沌之中的醍醐灌顶,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伧业一直提心吊胆在边上听着,现在的郎主没有人敢劝,向娘子的一番话虽然不客气,但有用。

他的身体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僵住了,仅凭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伧业见他有挪动的意思,忙膝行过去搀扶,南弦也弯腰探出手,合力把他架了起来。

那么高的身量,站住也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扶他坐进圈椅里,他垂着头,再也没有说话。

南弦暗暗叹息,牵过他的腕子替他诊断,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动气太甚,伤了心脉。正要吩咐人抓药,却听他低声说不必,“我歇一歇就好了,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还吃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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