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那她又疼过一个时辰?想起她最后对他露出的那个苦笑,他心里一凛,浑身冒冷汗,急急摆着长腿一步迈进内殿。老嬷嬷小宫女围在皇后身边,他看不见她,扑面而来一股热浪混着血腥气。
金花疼得受不住,问宝音:“姑姑,有药吃嚒?”一动,汗就顺着眼眉淌,流在眼里刺得生疼。身上也疼,怕像佟妃那样抓伤人,她用手攥着床边。没劲儿才松了手,心上“砰砰”直跳,像将从胸里跳出来,她又用手捂着心口。
姑姑起初说不能吃药,伤身子,后来就说快了快了,一会儿说十指,一会儿说能看见头顶……她也想再憋口气,可她疼昏了,身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生孩子果真又累又疼又危险,她还没想完,就没意识了,飘进一片混沌。
跟上次一样,她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耳边是不同的“滴答”响。妈妈,是不是妈妈还在等她,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妈妈,想了二十多年的妈妈……
同时听见福临的声音,他用他好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还有小婴儿的哭,姑姑也在哭。听到小婴儿的哭,她更安心了,她跟他的小娃娃已经出生了?就让那个像他又像自己的孩儿陪着他罢,她回去找妈妈。
“女儿。”呵,模模糊糊的,妈妈在唤她,她赶忙循着声音去,妈妈……
浑身疼,尤其是腰,她被人抱着,勒得喘不过气,那个唤女儿的,听清了,是她的乳娘,宝音。走错边儿了?她喘口气,有气无力地说:“疼。”
抱着她的人松开手,把她轻轻捧着,一张俊脸送到她眼前,是福临。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仿佛还有淡淡血迹。他接过一碗药,给她灌到嘴里,她咂咂舌,是参汤,才咽下去,闭着眼睛听他喃喃:“花。”他带着哭腔,说不出别的。
她绵绵倒下去,耳边一串“哇哇”格外响亮,闭着眼睛,胸上放来一个奶香奶香的热乎乎的肉团团,那“哇哇”就在耳边了。
作者有话说:
恨,为什么不能给金花安排个无痛生娃。
壹陆陆
金花睁眼, 看到一个梨子脸的小娃娃,极力张着小嘴在她身上哭,一眼能看到翘舌头后的嗓子眼儿。带着刚出生的奶声奶气, 可也声震屋瓦,饶是坤宁宫这么高的藻井也满满当当的人声儿……她忙闭上眼, 扭头皱眉。
心里有个念头压也压不住:塞不回去了。
福临把脸埋在她耳边,什么热乎乎的, 一直往她耳朵里淌, 她忙睁开眼挪脸去找他的脸,就看他还是刚刚那一脸亮晶晶的水汽,还得带着暗红的血污,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啊……是公主吗?”
还没说完, 身上又传来一阵疼, 胸上娃娃哭, 这个男人也哭。多亏宝音冒着犯圣拨开人, 先接了小娃娃,又问她:“娘娘?”
她一把抓住宝音的手,冰凉透心的手:“姑姑,我疼。”
宝音抱着怀里小婴儿轻轻摇两下,用手心轻轻拂婴儿软软的背,还没说话,外间吴良辅的亮嗓子叫了一声:“太后娘娘。”宝音一下变了脸色刚要说什么就收住了。
福临忙擦脸, 看看自己的袖子,他见外臣的缎子衣裳还在身上,不用想, 不能用这个擦, 抹一下一个水印子。慌乱中看一眼金花, 她皱着眉从枕下抽出一条帕子,他忙接了,在脸上画猫一般擦擦,跺跺脚。
只来得及浅浅瞟一眼金花,她皱着眉抓着宝音的手,他来不及细想,稳稳心神,有板有眼地迈步出去 。
太后已经领着人站在殿里,福临背着手踱出去,看到太后,蓦然心里一沉。太后的气焰姿态他都觉得眼熟,大约母子这么多年,彼此间熟稔,一举一动都似曾相识。
“母亲。”他朗声一叫,两人都有点诧异,天生的母子,何时疏远到这一声都听着生?
福临心里懊悔,他多久没这么喊太后,今儿心里存着事儿,居然脱口而出,怕是露了慌张行迹和气怯。
太后心里更不好受,皇帝跟她的亲热恍如昨日,今儿他的眼神她都瞧不明白了。他不光疏远她,还跟她对着干,悖逆她,看看,大清的皇帝竟然从血房里出来。而且不是头一回,佟妃生产时,他也曾进去过。这个没数儿的!
太后越想越气,可这不是发作的时候,她强压下火,捺住气问:“皇帝,皇后还好?”
皇帝一瞬想起皇后白皙没有血色的脸,还有她皱着的眉头,没想到太后还关心这个“对头”儿媳妇,急切间反而拿不准该怎么答。
哪知太后这么问算寒暄,之后说的才是她来的本意:“帝后关系好,予明白,可也别坏了皇家的规矩。如此脏污之地,皇帝执意出入,祖宗的规矩不要了,受之父母的发肤不顾了?对她们娘母子也不好!传出去,予不说什么,宗室免不了议论。皇后刚度过上次的风波……”
福临听太后连祖宗父母宗室,连同皇后的身世都抬出来,忙截住话头。他不想听母亲论这些是非,没有的事儿也平地起风吹起沙迷了人的眼,白白招麻烦,换上温和的口吻说:“皇额娘,儿子知错,看在皇后添了龙嗣,今儿是个喜日子的份儿上,您消消气,儿子不再进去就是。”再想金花已经产下来,最难的时候过了,只等宝音领着宫女嬷嬷收拾抱娃娃出来。
太后对着旁边的老嬷嬷点点头,刚领命来坤宁宫守着的老妇人就进了内殿,皇帝被太后揪着把柄敲打一通,不好拦了,只能由着她进去,急中生智吩咐一句:“进去把孩儿抱出来认认皇祖母。”
一句把太后说得抿嘴,一边由皇帝扶着就坐,一边说:“那么小个人儿,只能看一砖之距,慢说认皇祖母……予站在面前都瞧不见。不过,是阿哥还是公主?这宫中一片乱,予来还未见人禀报,只知予又当祖母了!”
这把皇帝问倒了。阿哥还是公主?他不知道。他一直陪在产房,可他全没留心。
福临实在不放心才进去,旁边陪着就看金花一直忍着疼,实在受不住时才哼两声。她若是多喊两句他还好受些,可她只是皱着眉,连他的手都不肯拉,只攥着床沿儿褥子……他几次三番直觉得比自己身上还疼。
不知熬了多久,她昏死过去,阖着眼睛气若游丝。
他刚想上前抱她,被宝音一把推开,宝音便领着稳婆在皇后身上又推又搡……他像被雷击了一般头昏脑涨,扎煞着手站在旁边,想帮忙插不上手。何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他甚至不知道他该想什么,他什么都不敢想,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娃娃产下来时,旁边的稳婆连声念佛,他转头,却只瞧见鲜红鲜红的,流水样儿。她还活着嚒?他不懂,那些婆子嬷嬷怎么都朝他道喜,他想不明白喜从何来,流了那么多血,她还能活着?
乱哄哄鼎沸的人声里,他寂寂柔柔把她搂在怀里,轻飘飘的,薄薄的宽肩,软软绵绵的。
他看她头往后垂,忙用手托住,那张魂牵梦萦的粉红透白的小圆脸,现在惨白,紧紧阖着眼睛,尖尖的眉毛没力气地散着。
他的泪一下涌上来,她……再唤她的名字就有些涩滞:“金花。”他换着法儿叫她,渐渐听不到身边旁人的动静,宝音一直唤皇后“女儿”……
抱着她越搂越紧,他把她紧紧贴在胸上,他躲着小巧的翘鼻子不敢碰,把脸凑在她耳旁:“金花。”豆大的泪珠子直接从他脸上滚在她耳上,这泪,懵懂中奔涌而出。
他理不清他是什么情绪,他不知是怕或者悲?又或者是独属于至情之人的忠和弃,说忠,从他俩定情时起,他就只有她;说弃,为了她,别的他都舍得下。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这么无声无息躺在他手上。
早知如此,他该把她当个最脆的瓷供着,藏在坤宁宫的高屋深殿里,间或纵她去养心殿对他耍耍花招,为着一点儿小事,吐着甜香气唤他“表舅舅”。多数时候便是他在旁边静静瞧着她,看她嫣然一笑,听她对自己“表舅舅”长、“表舅舅”短,转着宝石核一样的黑眼珠儿跟他使心眼儿,当假夫妻,真哭真笑……
他有那些深深的心动和淡淡的开怀就足够。
何苦走到如今这一步,风流时是畅快的乐,跟她云中雨中高山险峰都去到;也有弄不清她心思的时候,辨不清她的真心,疑心她还有其他的意中人,发怒心疼,他有苦也说不出来。
喜怒都不及眼前这一下,抱着她绵软的身子,他的心上像被捅了一刀,一个血洞,小宫女端了多少盆血水出去,他便流了多少心血,疼得喘不上气。脸煞白。
宝音也在一旁拘在皇后身边,只是人在皇帝怀里,宝音没处下手,只能抓着皇后背后的衣裳。轻薄柔软的里衣,原是为着夏日凉快,现在一遍一遍湿透,又干了,摸起来是一种涩涩的筋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