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宜锦轻拍她瘦弱的背脊,只听怀里的姑娘抽噎着说道:“姑娘,芰荷舍不得你。”
宜锦眼中微微酸涩,她将掌心蜷起,芰荷湿漉漉的眼泪仍留下淡淡的凉意,“我也舍不得你。咱们都在宫里当差,日后总能见到,你别难过。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倘若今日开口要她的是良主,她一定厚着脸皮请求将芰荷也带走,但是如今开口要她的是那暴君,她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又怎能拖累芰荷,最起码在太后娘娘这当差,芰荷不会丢了性命。
芰荷心知自家姑娘已经过得够不容易,她不能再让姑娘为她操心了。
未几,皇极殿那头派了个叫骆宝的内侍来接,宜锦回望着芰荷强作笑颜的面庞,即便心中再不舍,也只能赶往皇极殿赴任。
皇极殿内未燃炭火,淡淡的雪光从窗棂上的明纸透出,使殿内蒙上一层寒冷的色调。
萧北冥只着中衣,身材瘦削有力,斜倚凭几,一人执两子,黑白棋子正焦灼,殿内除了落子之声,便寂静如隐世之地。
邬喜来侍奉多年,自然清楚这些年来陛下愈发阴沉,做出的决定也无人能够更改,可将弟之妾室设为御前宫女,到底不妥,他欲开口劝说,却又觉得徒劳。
萧北冥淡淡瞥他一眼,落下一枚棋子,只道:“薛氏还未到?”
邬喜来忙道:“已经派人去接了,雪天道路难行,薛姑娘又是步行,自然慢些。”
他偷偷瞧了萧北冥一眼,一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陛下,薛姑娘出身长信侯府,家中行三,虽是原配嫡出,却生母早逝,长姐远嫁,底下还有个痴傻的亲弟弟,不得长信侯喜爱,这才许给靖王做了妾室。倘若陛下想要寻御前伺候的人,出身清白世家的女子任您挑选,又何必……”
萧北冥深黑的眼眸望向他,“让你掌管内侍监倒是屈才了。”
话罢,他又凝眸道:“朕留下她,并非为了男女之情,你大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
邬喜来顿时一个激灵,慌忙请罪,伺候陛下这么久,陛下的确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
萧北冥将手中黑子落下,再未看他,只道:“出去吧。”
邬喜来登时如释重负,尽职尽责守在殿外,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进来禀报,“陛下,薛姑娘到了。”
萧北冥抬首,来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袄裙,黑发如瀑,身姿纤细如柳,浑身上下无半分雕琢,右眼尾那颗泪痣使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柔美,她垂首缓缓走来,就如一叶轻舟划开了荷海,泛起淡淡涟漪。
宜锦尽量不让自己露怯,但那种打量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她捏紧了衣衫,但她更怕惹这位阎王不快,只能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缓缓下榻,走至她身前,宜锦身量只到他胸口,显得有几分压迫感,“抬起头来。”
宜锦不敢抗命,她衣袖下的微微颤动的手交互缠握,缓缓抬起了头,再次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她感到一丝凉意与恐惧。
萧北冥忽觉她这双眼睛生得十分漂亮,杏眼圆润,睫毛纤长,眼眸是微棕的琥珀色,但此刻这双眼睛中只有惊惧和小心翼翼,像是幽林间一只受惊的小鹿,偏生她非要强装镇定,丝毫不知他已将其看穿。
尤其她眼尾那颗极漂亮的泪痣,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怨恨吗?恐惧吗?活着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硬撑?”他忽然问道。
宜锦反复斟酌,摸不准这个暴君用意何在,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人若死了,就再也无法与在乎的人团聚了。”
萧北冥冷嗤,“你所在乎的人是谁?是将你送人做妾的父亲,还是自私自利的继母?亦或是你那痴傻的弟弟,懦弱的长姐?”
宜锦微微垂首,无人瞧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并不意外暴君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查清她所有的底细,可由外人揭起旧年已经忘怀的伤疤,此刻却仍旧隐隐作痛。
但她很快缓和过来,“奴婢的弟弟并不痴傻,他只是比常人反应慢一些。长姐身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却仍尽她所能保护弟妹,绝非懦弱之人。也许在陛下眼中,奴婢与家人如蝼蚁一般渺小,可是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若人人都因一点困顿便舍弃性命,那谁替陛下安邦定国呢?”
宜锦有理有据地说完,才觉后怕,开始懊悔自己怎么敢反驳帝王,心跳失了节律。
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起长姐和弟弟的时候,她的眼中盛满璀璨的光芒。
萧北冥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他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刀刃之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背叛,绝望和恨意,唯独没有希望。
他眼眸微暗,一股莫名的滋味渐渐蔓延。说不清是羡慕,嫉妒,亦或是潜藏在血液中的冷漠。
萧北冥厌恶这样的情绪,也厌恶这样的希望,他行至她身侧,道:“从今往后,你就安分在御前伺候,若有错处……”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内宫最不缺的,就是叫人去死的法子。”
宜锦见他没有问罪,不禁松了口气,“奴婢遵命。”
萧北冥再不去瞧她,只道:“退下吧。“又想起了什么,道:“以后在殿中伺候,不得使用香料。”
宜锦微微一愣,她自入宫,再也没用过香料,许是在太后宫中侍奉,身上染了香气也未可知,她不敢多言,低声道:“是。”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萧北冥凝望着乌黑一片的窗外,寒风中只余摇曳的宫灯偶尔投下暗淡的光。
良久,他才唤道:“邬喜来,沐浴。”
邬喜来忙嘱咐几个内侍在浴池中添热水,待水温正好,便像往常一样退出殿内。陛下沐浴时从不喜人在近旁伺候。
萧北冥褪下一层层外衣,身姿看起来瘦削,但胸膛却肌理分明,宽肩窄腰,暗含力量,完美如刀刻,但自膝盖关节处往下,腿部肌肉萎缩,形状怪异丑陋,似是盘踞深野的老树根。
他的目光触及自己的腿,默然闭上双目,将自己全身沉浸在滚烫的池水中,直到口鼻有了窒息之感,才破水而出,四溅的水花落在他的面孔上,刀削斧凿般的侧颜陷入阴影之中。
在乎的人?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畏惧他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样安静的时刻,萧北冥忽然想起那双盛满璀璨希望的眼睛,想起她眼尾那颗似曾相识的泪痣,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却乍然涌现。
十三岁那年,他于一次狩猎中身受重伤,狼狈昏倒在白雪覆盖的山林中,也清楚地知道,母后有了亲生儿子,不再需要他这个碍眼的养子,没有人发现他丢了,也没有人会来找他,被野兽咬噬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动弹不得。
他想要活下去,却连呼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眼中开始晦暗,漫天飞雪似冰刃落在他的面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有一种直觉,或许他会安静地死在这里。
濒临昏迷时,他想,若就这样死了,也好。他本就是个多余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也不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但偏偏,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