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那个眼熟的年轻女人张文华也通过被喊作“小霞”想起来,是他们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叫马小霞,只是不知她何时成了王逍遥的女朋友。马小霞也极度悲伤,面无血色,眼睛红肿,一边紧紧揽着吴素琴的手臂,一边不时用被泪水晕碎的 纸巾擦过眼睛。
她一直在抖,目光空洞迷惘,似在努力克制不去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王逍遥的父亲王守根坐在副驾驶,一个只有一米六几的瘦小老头儿,如果单看身形,不会有人想到一米九的王逍遥是他儿子。
他有些呆滞又有些拘谨,始终没流眼泪,也没说话,除了见面时对张文华说的那一句,“麻烦你了大侄子。”
张文华把他那边的车窗打开,递上去烟和打火机,他麻木地点燃,一口就抽掉半根。
见到尸体时,马小霞直接晕了,吴素琴跪在地上,发疯似的爬向王逍遥,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儿啊……你咋就死了呢……让你别在外面打游飞了你不听啊……你让我和你爸怎么办呐……你对得起小霞吗……”
谁也拦不住她,她先是搂着王逍遥,继而捶打王逍遥,最后不停抽自己的嘴巴,一直到两个女警强行把她拉开。
王守根还是一语不发,挺着有些佝偻的背,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一瞬间就衰老得行将就木。
情绪稳定一些之后,袁警官把所有相关人员请到会客室,跟他们详细讲述了案件经过以及调查过程。那时张文华才知道,警察做的工作比他已知的多十倍,他能过关,幸运大于努力。
讲完,袁警官着重问他们在事发之前王逍遥有没有跟他们联系过,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王守根开口,声音苍老缓慢,“我这个儿子啊……要强,打小儿就不愿意靠别人,要强也是好事儿,但他有点不脚踏实地。上大学时候他就借过高利贷,五万块钱,从我们那边儿放债的手里借的,没还上,人家在俺家门口挂标语拉横幅,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最后我把我攒的棺材板儿钱拿出来给还上的。那回我把他打了,打那以后俺们就生分了,逢年过节他还带着礼品回家,看看就走,再也不跟俺们说心里话,平时也不联系。打他的时候我跟他说过,要是再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趁早自己死在外面儿,别回老家丢脸。可能……可能……他是自个儿没脸活着了吧。”
袁警官一怔,看向裘胜,“自杀吗?王逍遥跟你最后一次见面看起来像要轻生的样子吗?”
裘胜道:“看起来不像,但要债的去时明确说出了准备找他老家父母的话,会不会逍遥是怕……”
袁警官琢磨一下,又看向马小霞,“王逍遥出事之前有给你打过比较奇怪的电话吗?比如道别什么的?”
马小霞摇头,胆怯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总联系……每次联系他只是告诉我好好上班,等他赚钱了就把我接到大城市结婚。”说着,泪水无声落在她的衣襟上。吴素琴搂住她嚎,“姑娘你命苦啊……”两人旋即抱头痛哭。
王守根窘迫地站起来,道:“行了警察同志,你们不是没有在他身上找着被打或者被杀的迹象吗?”
袁警官似乎不太甘心,但警察的职业素养没让他说出引导性的话,“尸体和现场我们都进行了全面勘验,的确没有。”
王守根站起来,“那就行了,不管他是故意死的,还是走到那不小心掉下去的,都活不过来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啊……一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坎儿了,有时候摔倒了还能站起来,拍拍灰还能继续走,有时候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郑重地给袁警官和所有在场的警察鞠了一躬,“这两天麻烦你们了,他一个没对社会做过贡献的人你们还这么尽心尽力,我替他谢谢你们。”
袁警官有些发愣,旋即眼睛里闪出泪光,带领所有警察立正给王守根敬了一个礼——他们应该见过无数正常死亡家属仍觉得警察做得不够的,从没见过这么理解警察的。
案子最终被定性为欠债自杀,王守根在认定书上签了字,袁警官问他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他犹豫半晌说:“警察同志,你们能帮我联系一下贷款公司吗?”
袁警官道:“您放心,按照法律规定,王逍遥的债务不会转移给你们,只不过他们之间这笔账不在这个案子的范围内,我们不能直接插手,您要是怕贷款公司找麻烦,我们可以帮您向司法部门申请法律援助。”
王守根局促地摇手,“不是这意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儿子光着屁股来,我这当爹的再没能耐也不能让他带着一屁股债走。就是我老了,再拼命短时间也挣不来这么多钱,你们要是方便就帮我联系一下他们,我求他们宽容我点时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动容了,为了这位老农民的朴实和坚强。之后经过一番沟通,开源当铺答应王守根只还剩下的十五万本金,不用还利息,期限是三年,最后袁警官按照王守根的要求把王逍遥火化,把骨灰交给他们带回老家。
王守根本来连夜就要赶回去,但是张文华只买到第二天上午的车票。张文华订了一家酒店,跟裘胜一起把他们送过去,临别之前,王守根拉着张文华的手说:“警察跟我说了,这几天你和这位大侄子忙前忙后,大爷应该请你们吃顿饭的,可是现在……你们别挑我老头子的理,文华,啥时候有时间你带胜子去石头岭,大爷好好招待你们。”
说着,他从袜子里掏出来一千块钱,塞给张文华,“连油钱带住宿也不知道够不够,多少你就收着吧。你跟逍遥一起长大,大爷不把你当外人儿。”
张文华把钱推回去,丢下一句“明早我送你们去车站”,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的直播状态依旧不好,也没回家跟夏杉杉一起住,在工作室里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晨张文华赶到酒店,发现王守根一家已经走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也提走了,桌子上压着那皱巴巴的一千块钱。
空气中还残留着王守根身上常年土里刨食特有的泥土味儿,张文华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下,眼前浮现出王守根领着没见过世面的老伴儿、本该是他儿媳的马小霞和变成骨灰的儿子蹒跚走在火车站人群中的背影。现在想来,这位老人在来时路上就自我回答了一切疑问,压下所有悲伤,努力让活着和死去的家人保住了最后的尊严。
张文华打开窗子,望着在晨曦中复苏的城市,想起王逍遥刚刚转校到四中的一幕:
王守根和吴素琴一起送王逍遥走进校门,吴素琴提着暖壶等生活用品,王守根背着被子卷儿,手里拿着一盒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舍得抽过的好烟,不管是看见校领导、老师或者看门大爷都卑微地敬上去一支,拜托他们好好管教他的儿子。到了班级,吴素琴从包里拿出她连夜做的糖酥,挨个分给同学们,拜托同学们帮着王逍遥好好学习。可能他们也曾有一个望子成龙的梦想吧,天下哪个父母又没有呢?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过程比想象的惊险,结局比想象的有利,张文华却一点轻松不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受到太多自我谴责,他最大的感觉其实是空虚,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出去,世界都变得很不真实。
从那一刻起,他总感觉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他开车上路,那东西是车流中尾随的一辆车,可行到偏僻处,从后视镜望去,车后面根本一辆车都没有。他不时停在路边,继续丢弃剩余的笔记本零件,那东西又成了远处清扫大街的清洁工,可清洁工根本没有注意他。他前往大虎山,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完游览路线,那东西是他身后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可猛然转身,身后只有野草葳蕤的山间小路。他去影棚探班,看夏杉杉拍摄,那东西是闪光灯闪过后门口若有若无的人影。他和夏杉杉一起去吃饭,那东西又成了身后一桌根本不存在的顾客。一直到他们返回工作室,那东西变成房门外的呼吸声……
夏杉杉发现不对劲,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一下子哭出来,告诉她王逍遥欠了高利贷跳崖自杀了。夏杉杉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把他抱在怀里,任由他哭得像个懦弱的孩子。
七点四十,夏杉杉捧起张文华的脸,说:“老公,粉丝们都等着你直播呢,快去吧。今天我也要当你的观众。”
可能是眼泪发泄掉了心里的难受,坐到电脑前,张文华的状态好些了,门外那该死的呼吸也不见了,他整理情绪,为粉丝送上了几天以来最好的讲述,弹幕纷纷说主播的气质变了,变得更沉稳,对人物心里状态的分析也更深刻。
后半夜,结束直播,夏杉杉兴致高昂地说:“老公,明天东塔区那个游乐园周年活动哎,正好我休息一天,你陪我去 玩好不好?”
第11章 美好一天
张文华醒来的时候夏杉杉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并装好出门的双肩包,她总是这么精力充沛且手脚麻利。
吃过饭,夏杉杉化完妆,又吵着闹着给张文华简单打扮一下,两人开车前往东塔区的游乐场。
张文华已经在这座大城市生活了十年,却一点也不像当代都市男女,不去夜店,不喜欢聚会,不爱好美食,大学期间只在校园范围内活动,毕业后基本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阅读书籍、查阅悬案资料、撰写故事稿,偶尔出一趟门也是一个人去走那些几乎没人关注的幽静地方。
夏杉杉截然相反,她对生活的热爱全部体现在感受新鲜事物上,骄傲地把张文华介绍给自己的姐妹,带他去小巷里寻找传说中的美味早餐,去听音乐会,去参观新落成的展览馆,带他游山玩水,像孩子一样不知疲倦。
夏杉杉总说:“老公你得学着把生活重心放回生活本身,要不然时间久了,你的精神世界里就只剩下死者和杀人犯了。”
跳楼机、过山车、大摆锤、冲浪……每一个项目张文华都吓得脸色苍白,夏杉杉却笑得没心没肺。
张文华总担心这些冰冷的机器某一天会失灵,害死很多人,无法保证不会是自己。夏杉杉却似乎总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即便有什么灾难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当然张文华也玩得很开心,因为夏杉杉开心他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