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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母女两不约而同地追问道:“哪里好?”

孔先生一本正经道:“怀里抱的那只猫甚好。”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猫?哪里来的猫?孔太太一把伸手去揭孔先生的报纸,照着他方才的翻页痕迹去浏览,琉璃也歪着头凑了过来。陌生的版面,广告里配着这一张尺寸娇小的照片,紧致娇小的人,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玳瑁猫,新奇的搭配,又艺术又趣味。

孔太太说:“喔,辰光照相馆刊登的广告,咿,这模特是谁?怪眼熟的。”

琉璃随手弃了报纸,坐回到沙发上去,缕着头发,漫不经心道:“姆妈当然眼熟了,就是朱丹啊。”

“朱丹?”孔太太吃惊极了,弯着腰把报纸捡起来看,碍于眼神不好,又没配老花镜,在家里翻箱倒柜翻出放大镜来照着看,从眼睛,鼻子,牙齿一处处挪着照,照妖镜似的,硬是要找出蛛丝马迹,逼对方现出原形。孔太太还是不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是朱丹那丫头呢,你就算说破天去姆妈也是不信的,那鼻子眼睛嘴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就是拆开了我都能一一认出来。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再诓我?”

“姆妈,我诓你做甚,昨天我一大早陪她去了照相馆,你忘啦?”

孔太太一下子记起来了,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执迷于在报纸上找到琉璃诓她的证据。

琉璃心里也不大高兴,先是埋怨谈司珂不该这样急不可耐地将照片登上去,虽是广告,但不该与她的采访出现在同一天同一张的报纸里。她越想心里越堵,不由得也埋怨起朱丹,埋怨她不该与她同一天照相,偏偏她还是一番精心打扮,专业拍摄,处处压了她一头。

她生了气,有意远着朱丹。

她说服不了自己原宥她。

上海的八月是飞短流长的八月。

鸽子依旧是天一亮就出笼,麻雀却口衔流言在弄堂里游走,终日挨家挨户的听墙角,挤到下水管道里听,趴在老虎窗上听,甚至钻到人家夫妻的帐子里头听,致力于把这家说的闲言碎语传到另一家去,照本宣科式的,不做思考,不负责任。

大家像是方才知晓孔琉璃这号人物,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好话孬话轮番上阵,这些嚼舌根子的话从弄堂里游走,一经传到孔太太耳朵里,剁了一半的肉摊在砧板上,愤愤地提着一把菜刀冲去找人理论。

这样的光景闹了好一阵子。

后来孔太太记了仇,路过各家各户门口时总忍不住啐上一口方才解气。

周兰芝半掩在窗帘后面,因穿着与窗帘一样颜色的灰青旗袍,把整个人融了进去。她夹着一根烟,面目狰狞地目睹孔太太朝她门前狠狠啐了一口,浓浓的一口,闻着腥气。孔太太别扭地伸脚踏了踏,踏开了,混着沙粒匀在鞋尖。

周兰芝哗地推开窗,将手上的烟蒂掷了出去,骂道:“龌龊东西。”

孔太太也骂:“哎呦喂,大白天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触霉头唻。”

骄阳似火,晒得孔太太睁不开眼,睁不开眼也还是得努力睁着,只为争一口气。她昂首望着阴影里的周兰芝,蜡黄的一张瘦尖脸,古墓里钻出来似的,正餳眼觑她,时不时对着窗外吞云吐雾,风一吹,雾又喷到脸上。

“抽抽抽,总有一朝抽死人哩。”

周兰芝笑道:“侬不死,祝侬长命百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弗晓得侬是王八还是龟?”

孔太太原本就体胖,生了气,更觉膨胀,脸也浮肿,脚也浮肿,头顶上的大太阳烧了起来,也是要来索她命似的,忽然眼前一黑,孔太太晕倒了。

烟把窗帘烫了一个洞,那洞也是孔太太心上的洞,是孔太太梦里索命的阎王。

周兰芝摁灭了烟,下楼喊了三两个邻居一起才勉强将孔太太抬进了屋,请医生来看,说是中暑了,掐了一会子人中稍稍掐回一点儿意识,眼皮眨了眨,而后又没了动静。周兰芝一边抱怨一边忙不停地给她用酒精和冷毛巾擦身体,医生只顾动嘴,不见动手。

物理降温降了四十来分钟,孔太太又活过来了。

孔太太有点力气就开始骂,一边喝水一边骂,一边吃饭一边骂。周兰芝也不回嘴,凑在无线电的跟前,竭力扭大声音,故意让孔太太的骂声与交响乐一同奏响。

孔太太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一入家门就开始哭,声泪俱下道:“我今朝算是见到阎王唻,只是阎王说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死期未到,又让我走,走,回去。”

孔先生搂着她问:“出了什么事体?要不去医院查查吧?”

孔太太擤了鼻涕道:“弗用查,医生看过了,讲是中暑。”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嚷道:“琉璃啊,弟弟啊,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

“王倩芳!你又当着孩子的胡说八道!”

孔先生每次真的生气的时候都会直呼孔太太的闺名。但他生气的时候是极少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与她计较。孔太太瘫软在沙发里,她祈祷着自己此刻也能立即昏过去,然而怎么也昏不过去,她只能佯装成极其虚弱的样子吓唬吓唬先生。

孔先生也不知是对太太了如指掌还是太不在乎,显然是一副老道的宠辱不惊的姿态,恰巧是这一份漠然最为伤人。每当这种时候孔太太总会回忆起曾经的一批批追求者,她想她终究是瞎了眼选错了人,回想当初比孔先生对她好又比孔先生条件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她为何偏偏选了他呢?她想如果当初换一个人结婚罢,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她望着孔先生,悔恨得咬牙切齿。

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咎到了当初的一念之间,转而对儿女的婚姻看得尤为重要。她深刻的认为,错误的婚姻是可以毁掉人的一辈子,她要她的孩子在她的指引下踏入最正确的婚礼里去。

错误的婚姻是坟墓,是用来埋葬彼此的。而她认为正确的婚姻却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是能起死回生的。

王倩芳自从嫁给了孔先生之后,孔太太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之后就一连怀孕生子,顺其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孔先生长相普通,工作也很普通,一路从印刷厂的工人升到了经理,说是经理总归也只是个普通经理,只够解决一家子温饱而已。在经济繁荣的上海,孔太太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的。

孔太太记得有一次在百货商场买东西偶遇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追求者之一,此人姓韩,家里头是开赌场的,半个身子浸在黑道,一只手又伸出来揿着警察局局长家的门铃,她原先是瞧不上他,现在是不敢瞧他。

她在商场的柜台里见到韩先生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他也是老了,头顶秃了一块,皮也松垮了,鳄鱼皮带被啤酒肚撑的快要蹦开,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店员齐齐喊她:“韩太太。”

孔太太看见韩太太就知道自己选错了人。这个年代看男人是不兴看他本身的,要看他的太太。太太的美貌是先生兜里的名片,比这个总经理那个主任更具说服力。

先生的财富是太太维持美丽的资本,互相成就,彼此作证。

孔太太要是没有偶遇旧情人受了刺激,倒也不会心态失衡。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一枝花,是比韩太太还要俏丽一点的。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我先生,伊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望着孔太太如今这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的确是很难想象出来的,但是再看看她的一双儿女,又是能隐隐约约拼凑出她昔日的倩丽,毕竟孔先生着实相貌平平,这里头必然是有孔太太的功劳,抹不掉的。

到了晚上孔太太仍然是纹丝不动地卧在沙发上,乜斜倦眼,间或叹息两声,刻意的要让人听见。

先生也是刻意的装作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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