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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与君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一〕

是警察把我送到了医院,急诊室门口,医生宣布我爸抢救无效的那一刹那,妈哭得晕了过去,亲戚们乱成一团。

几个阿姨帮忙照顾妈,爸那边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围着房屋中介,“你们到底干什么了?人到你那儿就出事!”一拨围着抢救的医生,“人送来还好好的,到你这儿怎么死了?”

医生的说法是,爸是心脏病突发,送来的时候呼吸已经停了。

房屋中介的说法是,爸在晕过去之前,还挺正常的。那会儿他们正闲扯着明星可赚钱了,有个小明星也在他们这儿看四合院呢,爸问是谁啊,中介嘿嘿一乐,指着电视,“就这人,哟,这是谈恋爱了啊?”

爸回头一看,电视上的郝泽宇正搂着一姐的肩承认恋情。

“福先生突然激动了,猛地站起来,然后就晕过去了……”

我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只盯着病床上的爸。爸像睡着了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爸,那只是郝泽宇的业务需要,他没劈腿,我们还在一起。您快起来啊,待会儿您不出车了?别睡了,醒来之后,咱们还吃饭呢。

对了,郝泽宇你在哪儿呢?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事业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一起这么久,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但现在,我求你回来,你回来告诉爸,那都是假的,你让他安心地走,好不好?

我很想大哭一场,但讽刺的是,刚打完肉毒杆菌的脸,根本没办法皱起来。

耳边闹哄哄的,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所有人的嘴巴一直动一直动,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重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茫然地抬起头。我看到妈缓过来了,有人拍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

我看到二婶愁眉苦脸地在我眼前拍着巴掌,“你说话呀!你爸死了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我看到三叔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骂,“要不是你,你爸不会没日没夜地急着卖房子!”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三叔的巴掌照着我的脸呼过来,我脑袋很迟钝,不想躲,也不想问什么。

一个人抓住三叔的手,是我妈。妈用身体护着我,把三叔推到一边。“老福就是把钱扔海里了,你们也管不着,何况是给自己的女儿花。”

三婶生气了:“嫂子!你还护着她,要不是她,哥能就这么没了吗?”

“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

我拉住妈的衣袖:“妈……”

妈反手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的头打到一边,墙上的钟显示,零点整。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一直等的人,他没来。我的心,好像死了。

后来几天,我和我妈住到了二姨家。郝泽宇不断联系我,但我一直没见他,因为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我爸火化那天,天阴得很厉害,像是憋着场雨。

爸的棺材停在火化炉口,我扶着妈站在一旁,妈的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苍老憔悴,整个人很安静。这几天里,我们哭了太多,也哭得太累,累得已经像一双无知无觉的人偶,眼眶里枯竭到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小松子从外面跑进来,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郝泽宇跟老牛来了,但他们不是家属,火葬场的人不让他们进,堵门口了。”

我没回答。这时,控制火炉的师傅问:“再看一眼吗?”

我们走上前,我微微俯下身,深深地看了爸最后一眼。经过遗体美容,爸的神态很安详,除了脸色异常苍白,跟平常几乎没什么两样,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骂我说,不是让你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吗,你看你这是什么模样。

爸,我拾掇过了,真的。郝泽宇也来了,可他这时候来有什么用呢?咱们等他一块儿吃饭,最后也没等到。您的最后一眼,他也没资格见,他凭什么呀,您说是吧?您别不出声啊,您再跟我说句话啊,爸,爸?

师傅戴上手套,示意我们站开点儿,“开始了啊。”

“别,师傅,我先走,别,别。”我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一步步退后,脚底发软,踉跄着往外跑。

我听见身后火化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的哭声,机械运作的巨大震动让地面都跟着一起颤抖。

我跑得没了力气,在一棵树下蹲下来,呼吸急促得像是肺要炸了,不住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个刹那,我仿佛是被抽了魂,意识浮游在天际,无数错乱的回忆在这一刻相互交织。

我出生时,脐带没扎好,无法排便,医生无计可施,姥姥和妈都准备放弃我了。爸听说了个偏方,用沾着香油的咸菜条,刺激肛门。他几天都没合眼,一直重复做这个工作,结果我喷了他一身黑屎。

爸每天出班的时候,要偷偷走,要是被我看见,我“爸呀爸呀”地不让他走,他没办法,只好把我放在车上,一直哄到我睡着,再把我抱回屋里。

我在学校跟区长的儿子打架,学校护着对方,爸直接跟校长打了起来。校长骂龙生龙凤生凤,你一个司机的孩子,永远没出息。爸领着我回家的时候,我哭着跟爸说我会有出息。

然而我没有。我没出息到让爸把命给搭进去了,我永远没有机会去补偿,我的余生都将浸在恨意之中,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是爸的女儿,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爸会好好活着。可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摸爬滚打、含辛茹苦地过一辈子,就为了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被推进一个冰冷的炉子里付之一炬吗?

妈越来越绝望的哭声钻进我的耳朵里,一下一下刺着我的耳膜。我听见小松子夹着哭腔劝我妈节哀,我的心狠狠地揪成了一团。我咬住了舌头,拼命抵抗即将汹涌而来的崩溃感。我突然意识到,爸走了,我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谁都可以倒下去,只有我不能。我必须要扛起一切,好好照顾我妈,我要替他活下去。这就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死亡的意义。

我抬起头,看到高大的烟囱里缓慢飘出一股股烟,我知道,那是爸。世界上唯一一个觉得我瘦、觉得我漂亮、把我视为瑰宝的人,就这样不在了。

我在原地蹲了很久,一个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门口那边还在闹。我扶着树站起来,跟他赶过去。

郝泽宇正跟火葬场的人撕扯成一团。老牛死命地拦着他,看我过来,赶紧喊:“你可算来了!快点儿的,这小子疯了!”

我走上前,干脆利落地扬手给了郝泽宇一巴掌,“闹什么!我爸还在里面呢,刚烧成灰!”

他像是被打蒙了,瞬间静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冷眼看着,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满脸的嫌恶和不耐烦。

郝泽宇缓缓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注意到有人冲着我们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神色里显露出一点惊疑。

于是我说:“咱们先换个地方,我再告诉你我想干什么。”

走向郝泽宇的保姆车时,悲哀一股脑儿冲上我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我还为他着想,怕他被人拍到,明天上新闻。我可真爱他。

我们俩和老牛一起进了车里。我烦躁地摸着身上所有的兜,没带烟。郝泽宇好像知道我想干什么,递给我一根,我连忙接过来点上,像是瘾君子发毒瘾一样,尼古丁让我镇定了下来,镇定得我万念俱灰。

郝泽宇也点了一根烟,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背负着即将到来的离别的罪恶。

我细细端详着他,他越来越好看了,憔悴也不能掩盖他身上的光芒。我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摸着我那一巴掌落下去的地方。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老牛说,“你们说话啊。”

我努力压着声音的颤抖:“你能不能,不做明星了?咱们钱也赚够了,我陪你回哈尔滨,啊,你们东北人不都喜欢三亚吗,咱们去三亚,不行咱们出国,找个谁都不会阻止咱们俩在一起的地方,行吗?”

他的手突然握紧了,顿了几秒,把我的手从他脸上拿开,看向我的眼神那么委屈,“你真的爱我吗?你确定你爱我吗?”

我哑然失笑。

他依然盯着我,仿佛我的模样变了,他在用力找寻曾经熟悉的痕迹,“福子,你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如果我不做这个,我还能干什么?你就不为我想想吗?”

“我为你想过了,真的,我一直在为你想,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慢慢抽出我的手,“郝泽宇,现在我彻底为你着想,咱们分手吧。”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了?你不见我,也不让我陪着你。我明白,你爸死了,你难受,我也很难过,可福子,这不是我的错啊。”

我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我爸死了,这才多大点事儿?可这点事儿,我自己已经扛不过去了。现实世界没有还珠格格遇到五阿哥,还珠格格还得是小燕子赵薇,如果她是一头猪,连动画片都拍不了。”我忽然笑了,像是受到观众鼓舞的十八线脱口秀艺人,继续侃侃而谈——谈的全是我破碎的心。“但我只是胖福子,我拼了命瘦成这样,纵观演艺圈,也没有任何女演员能演得了我……”

“贾玲啊。”他忽然说。

我们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笑得我要努力看着车顶,才能止住眼里的泪。

“哦,贾玲行,可人家多漂亮啊,不像我……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可以,沈殿霞,她跟我挺像的,非要跟郑少秋待在一起,结果她死得早,赔了一辈子进去,临死前还要问那个男人有没有爱过她。可我怎么能跟她比啊,她身上挂着全香港人民的爱,我只有爸妈的爱,我爸爱我还把他自个儿的命给爱没了……”

郝泽宇小小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还有我呢,我还爱你呢。”

“不是的。”我看着他,摇摇头,“我们或许只是对彼此有好感,我特别想去相信你真的爱我,但我们得承认,这不是爱情,这只是两个病人,相互取暖。现在春天到了,也就该分开了。爱情多美好啊,可你看看,我们俩在一起,我成为你的软肋,我成为你的弱点……”

郝泽宇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rose姐让你跟我分手,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明白,是因为我不够强大,保护不了你。所以我努力拍戏,我拼了命,换来了大导的信任。福子,往后咱们不用怕了,谁都伤害不了我们,只要我们俩扛住,都会好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可我现在扛不住了。”我眼眶里一阵阵的发热,“郝泽宇,你知道吗?没跟你谈恋爱之前,我每天都特高兴,卖地铁票也高兴,去杂志打杂也高兴,可我现在不高兴了,我最胖的时候都没这么自卑过。这是谈恋爱吗?我为了跟你在一起,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斗志,之前我想,为了你,我愿意放下我的人生,天天在家做家务,可最符合这种状态的,只能是住家的保洁,不可能是郝泽宇的爱人。你事业越来越成功,而我最后只能变成北京待遇最好的保洁,这样的人,值得你爱吗?你会开心吗?我会开心吗?是,我们共患难,我们甜蜜过,围巾……大雪……澳门……哈尔滨……可我们不能再拿回忆骗人了!我们曾经好过,但我们现在不好了,以后也不会好,为什么要绑在一起彼此拖累呢?郝泽宇,就这样吧。”

沉默弥漫了整个车厢,我强忍着不哭出来,打开车门要出去。

郝泽宇一把拉住我,迷惘地看着老牛,声音发着抖,“姑姑,你说点什么吧,我求求你了,你帮帮我。”

老牛抬头,目光却闪避着,“对不起啊小宇,这回,我没办法帮你。”

郝泽宇有一瞬间的茫然,突然厉声喊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也要离开我是吧?”

老牛抬起眼睛,却没有去安慰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慢慢点了点头。“公司的两个小孩也上这戏了,这戏肯定能红,便宜占了,我也该退了。”老牛说,“我这人,宁做鸡头不当凤尾,给人打不了工。我做红过郝泽宇,在圈内也算牛了,我还是专门发掘不红的小孩去吧,现在走,还能落个情谊,以后都在圈里混,总能念个旧帮个忙,反正山水有相逢。”

“哪儿那么多山水有相逢!”郝泽宇狠命地捶向车窗,手上的关节处渐渐洇出了血。

“干吗呢祖宗!”老牛眼疾手快地掏出了纸巾,要给他止血,他却把老牛推开,眼眶发红。

“我就知道,只要我喜欢的人,都会离开我!”郝泽宇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急忙下车去追,谁知道他又跑了回来,仿佛乞食的小狗一样,脸上带着巴结的笑容,“福子,如果我不当演员了,我把刚才所有的话都收回来,我……”他磕磕巴巴地说,掏出两张纸片递过来,“我还有这个,我们不必分手吧?嗯?”

我低头看,是那两张有求必应票,我接过来,几下就撕得粉碎。

“你干什么!”郝泽宇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蹲在地上捡着纸片,要拼回原样。然而一阵风吹过,所有的碎片随风飘远,他尖叫着去追,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我望着他的脸:“现在没有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郝泽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到最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终于决堤,他咬住自己的拳头,阻止哭泣的声音。

“我就不该相信,有人会爱上我!”他狠狠抛下这样一句话,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所有的思绪都停了下来,这一刻,我真的疲倦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我说:“老牛,你叫司机过来,把他接上,这儿离市区远。”

老牛骂道:“真够狠的,你就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吗?其实你压根儿没有刚才说的那么硬气,你还爱他,是吧?”

“他生下来就是要成为别人的梦,三亿少女的梦,三亿基佬的梦,三亿大妈的梦,无论是哪种梦,他本人的女朋友,角色设置都不应该是一只猪。我是猪没事儿,我接受,但我不能再继续异想天开下去。爸已经不在了,我得留着这条命,好好照顾我妈,我不敢再让我的人生出现任何差错了。”

我看着老牛,从他硬要塞那几个小鲜肉进组开始,我就隐约预感到他或许是在为自己铺一条后路,所以,当他说出要离开的决定,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也要挑在这个时间说?”

“怎么,又不忍心了?”

我垂下眼,摇了摇头:“挺好的。真正的大明星就应该六亲不认,我们现在充其量是长在他人生上的瘤,早晚要割掉的。两个一起割,说不定会让他更清醒,以后的路才能更好走。”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老牛瞟我一眼,“你是不是还爱他?”

我沉默了很久,缓慢地喘了口气,终于艰涩地开口,“我爱他,但截止在我问出能不能不再当明星那个问题之前。那个问题,就是我给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机会。他没有选择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顿了顿,“那一刻之后的我,只剩下恨。甚至于爱情,对我来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东西。”

我说得咬牙切齿,似乎想提醒自己,这份恨是实实在在的。但我明白,我恨的是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个肮脏的自己。我恨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自己,那个曾以为只要瘦下来人生就会完美的自己。我恨那么爱着他的我自己,我恨那个以为世界上真有人会为了我放弃一切的自己。

我们同时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再说话。我开门下车,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牛笑。

“真巧,今天,是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老牛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想:连老天都帮在我们分手,我还有什么可不甘的;什么爱情,都是幻觉。福子,你本就不该相信有人会爱你。

〔二〕

鸡贼可真算是忠犬,爸火化后,它仿佛明白了什么,开始绝食,我们只好送它去宠物医院打点滴。

晚上,我把我妈送去小松子家住。我跟她说,我还是回去,想跟爸最后在家住一晚。

妈看了我一眼,“你不会动了什么歪念头吧?”

我笑说:“您可真看得起我,我要真有那骨气,就不是我了。”

回家后,我躺在爸妈的床上,枕头上还隐约留着点儿爸的味道,让我特别有安全感。很快,我睡着了。梦里面,我在拼那两张被我撕碎了的“有求必应票”,拼好了,却又被风吹散,我只好再次东奔西跑地找碎片。如此反复几次,我在梦里也很累,突然有个声音说,别拼了,没用了。

我醒过来,看着姥姥躺在我身边。

我眼睛一湿,嘴里却没好话:“你这老太太真没用,成天跟我扯皮,你女婿要出事儿,你也不来提个醒。”

姥姥说,她也想来啊,但我脖子上那块玉佩,不让她过来。现在玉佩没了,她才重新回来。

我坐起来四处看,屋子里只有姥姥,和那只崭新的骨灰盒。我问:“爸呢?爸怎么没来。”

“你爸也想来见你,但他来不了,不要等了,让他走吧。”姥姥笑呵呵地起身,“我以后也不能来了,大福子,你好好的。”

我连忙爬起来想追姥姥,我想问,为什么爸来不了?为什么你也不来了?你们要去哪儿?谁知,仓促中反而摔到了床下。

这一摔,我真正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眼。疼痛感散去后,我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离开我了。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抱着骨灰盒,回到小松子家。妈一宿没睡,小松子枕着妈的腿,睡得直打呼噜。

电视还开着,只不过调了静音,妈入神地盯着看。

我走过去,坐下来。妈看我一眼,说:“房子过户了,全款,一千多万,你说他们外地人怎么这么有钱,有钱真好。哎,你先拿个靠垫给他枕上,我腿都被压麻了。”我依言用靠垫把我妈的腿换出来,小松子睡得也死,翻了翻身,继续打呼噜。

妈伸手把我放在沙发上的骨灰盒拿过去抱在怀里,像是捧着宝贝,掂了掂,继续说:“我跟小松子商量好了,钱分两份,一份留给你,另一份我拿着,我要出去玩。”

“您去哪儿啊?”

“去海边啊,生你那年,你爸就说要带我去看海,可我们这一辈子只去过北海,没见过真正的海。现在,有钱了,也有时间了,我带他去看看海。”

“那让小松子陪你去吧。”

“你呢?”

“我得工作,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妈笑了:“你得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别太怪自己,妈那一巴掌,已经怪过你了。”

我低头不语。

妈又说:“当然,我说这话也没用,你得自己想明白了,人活着,就得守活着的规矩。”

小松子突然哼哼了一声,嚎起了梦话,“爸,你放心吧,妈和福子,我都会照顾好……”

我们母女俩欣赏了一会儿小松子的睡相,妈说,儿子真好看,随后却掉了泪。

我给妈擦眼泪:“咱俩都守着活着的规矩,好好活,你还得看小松子的孩子呢。”

“那你呢?”

我笑了。我想说很多,想跟她喊很多励志口号。但开口时,却只是说:“我还是好好工作吧。”

〔三〕

我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晰,目前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去老牛那儿复工,二是选择其他工作。

考虑了十分钟后,第一个被我内部否决了。一旦没出路就投靠老牛,老牛有什么义务要帮我兜底呢?上辈子是红十字会出身?何况他已经找到新的宣传总监和董恩的经纪人了,我再没皮没脸地跑去,这不给他添麻烦吗?

还是选择第二个吧,新工作新上司新祖宗,宛若新生。好歹我也是牛美丽娱乐有限公司的前任宣传总监,也做出过“新一代翘臀王”董恩这样的成功案例呢。

然而我低估了如今的就业环境,一连碰了好几次钉子。某次面试时,那个心善的hr委婉地暗示我,“我们的宣传团队,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1991年的了。”

其实我能理解,这个圈子更新换代实在太快,粉丝的口味又一天一个样儿,团队必须年轻化,思维必须紧跟当下的流行趋势。但同时也觉得委屈: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跟不上潮流呢?做董恩的时候,我也是一枚时代的弄潮儿啊。

所以一下子能找到的,只是一堆初级文案工作。可我再怎么样,也实在没法儿觍着脸跟刚毕业找实习的小孩抢这岗位。

最终,一个网红找我当经纪人,我做了28天,快到发工资的时候,她把我开掉了,理由嫌我不够细心,没随身带紧急避孕药。我倒是也不难过,以她的名义在网上发了一些约炮信息。面对她漫天的花边新闻,我真是心花怒放。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刻,白莲花经纪人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给花姐当宣传。愿意,让白莲花天天给我扣一脑门子麻酱,我也愿意。

然而白莲花忘记了我,也许因为我瘦了,也许因为我剪短了头发。但无论如何,再见到她,我感慨万千,一时哽噎,说:“花姐,你真的改变了我的人生。”

是,如果不是对她的采访,我也不会扣她一脑门子麻酱,被踹出时尚杂志;后来也就不能认识郝泽宇,又跑去跟他工作;我也不会瘦成这样,爸也不会死……行了,打住吧,再这么联想下去,1979年的春天,那位老人也没在南海画上一个圈呢。

所以我把这些话咽进肚子里,只是擦擦眼泪,昧着良心说,花姐是我的人生偶像,能给您工作,是我们家族的荣光。

上了年纪的白莲花十分受用这一套,在某次撞见我加班到深夜后,对我赞不绝口,赐予我一支她用了半管的高级眼霜,让我治治我的黑眼圈。然而我知道,治疗黑眼圈最好的方式是充足的睡眠,但我睡不着。一觉到天亮的安稳睡眠,跟减掉的肥肉一样远离了我。

地铁是我唯一能睡得着的地方。我经常会加班到晚上八点,然后坐上一班地铁,在车上睡一觉,直到末班地铁的列车员叫我下车。出了地铁站,拦辆出租车回家,然后坐在窗口抽烟,看着夜空从深蓝变成浅蓝,赶在健身房开门时,去健身房跑上一千米,再去上班。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循环的地铁2号线,好在有这份工作,可以冲淡这一切的无聊。

工作了一个月,我渐渐摸清了身边的人事关系。

白莲花像所有功成名就的老牌明星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弟弟是宣传总监,弟妹是经纪人,他俩都是半路起家,这几年给白莲花捅了不少娄子。于是趁着弟妹怀孕,白莲花赶紧挖来现在的大经纪人安雯。安雯来时,也带了自己的团队,所以白莲花这儿分两派,安雯一派,花弟一派,两拨人平时相处起来,毫无疑问是面和心不合。可怜我是安雯招来的,还要在花弟手下干活儿,两面不讨好。

安雯也是个胖女孩,倒是挺好说话的。有次闲聊时,我问她:“你看过《甄嬛传》第一集吗?皇后赏给华妃一个宫女,没几天就被周宁海给扔井里了,那宫女恰好也叫福子,你说跟我现在的状况多像,说不定哪天我就被花弟弄死了。”她但笑不语,我又问她:“在我之前,你应该送了好多‘宫女’到花弟宫里,目前就剩我一个大福子还苟且偷生呢吧?”

“苦了你了福子姐,他要不走,你一直得这样,我也没办法帮你。”她这话说得赤裸裸,希望我是个二百五,直接跟花弟起刺儿。

其实倒也不是不行,但我很清楚,安雯和花弟最多是二老板三老板,即使拿我当枪使,我也不能随便开火,总得一枪放到关键的地方。

机会终于来了。花姐当制作人,拍了一部电影,上映在即,需要筹备一场新片发布会。这是个油水很多的活儿,我的顶头上司花弟当然自己揽着不放,我也乐得清闲,哪想着花弟心粗,把邀请函的日期搞错了。眼看发布会就要开始了,媒体区愣是没来几个记者,花姐东北老娘们的脾气犯了,眉毛一竖跟花弟大吵一架,花弟觉得没面子,扔下这烂摊子,自己跑了。大家一片愁云惨淡,臊眉耷眼地收拾东西,准备散了。

我拦住白莲花,“姐,这不行,钱都花出去了,就是扔水里,咱们也得听个响儿啊。这样,您和几个主演打麻将吧,咱们网上直播。”

花姐一愣,“这、这太low了……”

“low才好啊,只要有新闻,谁要脸啊!”

第二天,白莲花新片发布会打麻将的新闻,果然爆了。本福子一战成名。

我这也算帮花弟善后,他找到我,让我跟他统一口径,把日期搞错这事儿推到别人身上,开掉几个小孩算了。我前脚答应了,后脚直接找到花姐,把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了一遍,顺便把他弟贪污发布会制作经费的证据双手奉上。

花姐倒是没生多大气,问我想怎么着。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当宣传总监。”

一星期后,花姐大义灭亲,我走马上任。

彭松对这事儿一直心有戚戚,“这也太凶险了,万一白莲花最讨厌告密呢?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把她弟开掉?那可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我微笑,“她早就想找理由把她弟开掉,巴不得我出这个头呢。何况这种一线明星,利益为先,六亲不认,谁能给她带来利益,谁才是真正的亲人。”

我捏捏他的肩膀,“这些八卦先放放,说正事儿。现在白莲花造型团队的头儿,跟我不对付,我得想办法把他踢出去,然后让小松子你上。这么重要的位置,必须得是自己人。唔,手下的那几个宣传也不太服我,也得顺便换成自己人……”

小松子盯着我看,突然笑了,“你现在特像一个工于心计的上位者。”

我开心地接受了这句褒奖,“做上位者好啊,上位者只让人恨,从来不恨自己。”

郝泽宇的脸忽然浮现在我眼前。我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下意识握紧了拳。还要继续加油啊福子,因为现在,你依然在恨自己呢。

〔四〕

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一段话。“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我把这段话抄下来,贴在了床头,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怕,我要向前走。

白莲花越来越依赖我的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我把白莲花有点过时的德艺双馨女劳模形象,成功转型为男女通吃性感大总攻的时候?抑或她参加真人秀时,我把行李箱里金光闪闪的名牌,换成一水儿的家常服,展现她私下里亲民的形象的时候?又或在其他明星恨不得当着镜头翻跟头抢镜时,我让她不声不响地揉面、蒸包子、劈柴火,以勤劳的形象吸粉无数的时候?还是得知她怀念老牛,我巧妙安排他俩见面,让他俩冰释前嫌、抱头痛哭的时刻?我说不清具体是上述哪一条原因,但结果确实是我迅速成了团队里的顶梁柱。

安雯见大权旁落,主动递了辞呈。当时我正在跟白莲花确定她下一档真人秀的角色定位,白莲花并没表现出特别的留恋,敷衍了事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同意了,转过头继续问我该走耿直率真路线还是索性扮娇憨。安雯也很镇静,自动退了出去。

谈完了事,我追上安雯,要开口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我告诉她,我真的从来没动过赶她走的心思,这一切只是我“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的产物,她会相信吗?犹豫了一下,我只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下班后,我请安雯去了一家爱打高贵牌的餐厅,酒过三巡,她拍着我的手,突然说起真心话来,“谁想到,我一个耶鲁毕业的海归,被你一三流民办本科的挤走了,大福子,你有本事,你才不是《甄嬛传》里那个倒霉催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儿呢。我还真有点儿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听rose姐的话,把你招进来……”

“rose姐?”我有些惊讶,但安雯像是有点醉了,没有再说下去,颠三倒四地絮叨着下家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我想了想,便也释然。我已经如约跟郝泽宇分手,rose姐这么做,也许只是单纯地附送给我一个人情,又或许是想监视我有没有偷偷摸摸地搞幺蛾子,但无论如何,她再也抓不到我的命门,我也构不成对她的威胁。不管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叫了辆车送安雯回家,临走时,她大概还是有一丝不甘心,趴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其他人背地里,都说你有两副面孔……”

我点头,突然咧嘴笑了,说我知道,关上车门,送她离开。安雯,你真是个好女孩,连传小话都传得这么温和。相信我,我听到的,比你听到的难听多了。

有一次,我在公司的卫生间,听到隔间门外有人大骂,“福子真是个绿茶!在白莲花面前装奴才,在底下人面前装主子。”

如果是肥胖时期的福子,她可能会假装没听见;如果是减重时期的福子,她会自省检讨。只可惜,我已经是我。现在的我,锱铢必较,斩草除根。我抬脚踢开门,身子都没起来,坐在马桶上开骂,“对,我就是绿茶,我就是两面派,有能耐你也来啊!

女孩当即吓傻了。旁边的一个女孩连忙说:“福子姐,我可没说什么……”

“听也有罪,听也去死,现在都给我滚蛋!滚回老家考公务员吧,你们有的是时间说我坏话!”

她俩哭着跑了出去,我内心一丝波澜都没有,关上门,继续我未完的事业。我摆弄着手机,章子怡偶尔也会在我的朋友圈里点赞,我幻想了一会儿为她工作的美妙场景,冲水、洗手、补妆,回办公室当老佛爷。

你以为我会高处不胜寒,孑然独立、形影相吊,一杯红酒配电影,阶前点滴到天明?对不起,没有,我过得很好。出差乘商务舱,有专门的司机,穿最闪的衣服,用最贵的护肤品,没人敢给我脸色,白莲花都敬我三分。过生日的时候,我包了整个酒吧,往来无白丁,十几个小鲜肉裸着上身,大跳艳舞为我这寿星献吻。

这才是做人!之前那么多年白活了,做狗都是做的串儿!

过年时,另一位更红的小花旦邀我过档,白莲花听到风声,为了安抚我,送我一辆车。我前脚高呼谢主隆恩明年我要为娘娘肝脑涂地,后脚却跟那位当红小花旦谈跳槽的条件。正谈着,碰巧收到了安雯的拜年信息。我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安雯离开时,白莲花那张毫无波动的脸。这一行里,维系大家关系的无非是人情和利益。我从没奢望白莲花对我真心实意,我明白,她看重我,也不过是因为我能为她带来更多的利益。当年她也实实在在倚仗过安雯,安雯走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江山代有人才出,一旦我没了这么大的用处,就会被新一代的“福子”顶掉位置。到时候,同样也没有人会为我发出一声叹息。我突然醒悟过来,签在谁那儿也是当奴才,干吗不自己当主子?

假期结束之后,我开着那辆白莲花赠送的车,坦然地告诉白莲花,“花姐,我要创业去了,以后您多罩着我。”

自立门户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歹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威望。虽然不易,三步一坎五步一关,咬咬牙倒也都迈了过去。

公司业务步入正轨之后,我跟老牛商量好,又把董恩签回来了。我不敢跟rose姐比,但我大概也明白,如果郝泽宇是rose姐心里的白月光,我家董恩还是我胸口的朱砂痣呢。

后来在某次酒局上,我遇到了rose姐。等到我们身边各自围的一大圈人都散了,我郑重地跟她敬酒。

“受不起了。”rose姐笑着举杯,“你现在也是大经纪人了。”

我也笑:“您别寒碜我,我还没谢谢您呢。要不是当时您背地做好人,偷偷把我介绍到白莲花那儿,我也没有今天。”

rose姐拉着我的手,相姑娘一样把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也心安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气突然一沉,“福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别怪我。你爸去世那年,那时候你给郝泽宇发信息,说你爸出事儿了,当时他正在接受采访,手机在我手里,我怕他看见这条信息会失态,就把信息删了。

“后来你们闹得那么僵,我总觉得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你,要是我没删那条信息,说不定你们俩现在还在一起。”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我感觉脑子里天旋地转,手心里的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但我还是笑,“您说什么呢?我们俩分手分得不对吗?分手之后,他蒸蒸日上,我呢,现在走到哪儿,也有人叫我一声‘姐’了,这还多亏了您。比起不小心被曝光,两个人一起下地狱,现在这样不知道好出多少倍,我想得清楚。”

rose露出点儿欣慰的表情,语重心长,“福子,rose姐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心狠手辣。”

“当然,当然。”我点着头,“姐,我得先走了,我醉了,真得走了。”

我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rose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说:“小宇从我那儿离开,自立门户了。他这两年一直是一个人……现在的你,也许能配得上他,跟现在的他好好在一起了。”

我大笑着把她的手拂开,“姐,您演过了哈。”

露天停车场,我靠在车上,等着代驾司机来接我,视线落在旁边一辆车上,怎么看怎么眼熟。看一眼车牌,哦,是rose姐的。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呢?我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因为她车牌号后四位是我爸的生日。

风一吹,我清醒了一点儿,身上仿佛有了点儿力气。我从后备厢拿出一根高尔夫球杆,狠狠地砸向这个老女人的车。我!现在!能!配得!上他!

爸,她为什么要删那条短信?!如果不删!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保安匆匆忙忙赶过来,只看到一个崩溃的女人抱着高尔夫球杆哇哇大哭。

我眼花,看错车号,砸错车了。

没有什么如果。删没删那条短信已经不重要了,结局已定,我们回不到从前,一切都来不及,回不去了。

〔五〕

几天后,我陪着董恩赶通告,路上堵车堵得那叫一个海枯石烂。

这小子偷偷观察了我一路,到了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你那天为什么砸车啊?”

“报仇。”

“跟谁有仇啊?”

“跟我自己。”

“现在还跟自己有仇吗?”

大姨妈驾到的我格外暴躁,翻着他的日程表,“今儿要是迟到,我仇更大,连你都砸。”

董恩立刻打开车门,“为了我的人身安全,咱们还是去挤地铁吧。”

一号线没变,依然有尿味儿,卖票的竟然是我的旧同事,还是丧着一张脸,然而她没认出我,撕票根的动作依旧是麻利中带着事儿妈的气息。

过了安检,我转头跟董恩说:“几年之前,我就在这个地铁口卖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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