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原来春祭由来辛苦,到城郊圣驾凤驾可乘车,底下百官可要步行,初春寒气料峭的天儿,九层厚的朝服又给捂出汗,汗又给吹干浆在衣裳内里,又冷又僵。到陵上也不得清闲,三大祭五小祭,光是跪下磕头大拜少说要来几十遭,腰杆子受得住膝盖骨儿也要废。
因着这个辛苦,有些个大人啊,少不得就要告病躲懒。
今年仁和帝就是要瞧瞧这些个告病的臣子,哪个是真病,哪个是称病借机寻欢作乐,这差事落在李怀商脑袋上,查到有一名清吏司的郎中家中,果然没安生在家养病,一路追到这里。
那还真是,云箫韶打一个眼风与画晴,真是错怪人家。
亏她还一副说教嘴脸,一时她也一点红从耳畔起,攀上脸颊。
那边厢李怀商叫她牵一袖子,隔着一层她指头尖儿轻轻点落,李怀商中心如醉心驰神掣,胳膊不会拐歪儿。
初春的天,暗无一人的巷,墙内姐儿每晚起梳洗,娇声懒怠,咿咿呀呀吊嗓子,红尘掺在曲调里飞进巷子,她两个一时无话,只相对脸红。
她那腔脸红脸白的看飘散进春风,他是春风动着心面上带笑,她是闹个乌龙笑话难为情的笑,总之两个脸上都是笑影儿。
不同人,不同命,她两个笑么,有的人就笑不出来的。
宫中有人,正阳宫就有人,火炭烫烧嘴相似,还笑呢,看要哭。
“姑母怎说的,”徐茜蓉吃惊神色,“哪个怀着意儿与她争?分明是她平白恼我。”
“她恼你?”徐皇后不信,“她软和豆腐似的安静性子,怎无缘无故恼你?不是你惹她?”
姑侄两个分辩几句,徐茜蓉委屈得要不的:“谁知她搭错哪根筋脑,哄得表哥也不爱搭理我。”
徐皇后听这口风,少不得一巴掌拍在小几上:“我说什么来着,你才几岁不是,急什么?要如今就勾他,他夫妻两个正好着,你要现如今凑上去。”
又说:“说要你敬她,友爱她,她娘家妹子和她不好?她是个仁义的姐姐,管是富裕,纳采时候陛下从内库挑出那好些宝贝,整一百二十八抬,她娘家照数儿陪的,你不哄着她怎的?怎撬出来一个半个子儿!如今她恼你,连带我吃挂落。”
提这项徐茜蓉愈不忿:“姑父赏她的脸!看在她的好爹面子上罢了。”说惯例的东宫娶正妃,六十四抬整一副的采礼就罢了,偏她张致。
徐皇后道:“人家金贵,怎么不好?你也学学,哪有上赶着自荐枕席的国公小姐。”
徐家祖上从龙之功,也封在国公,只是如今早已败落,靠她一层皮的皇后苦苦支撑。徐茜蓉哪是个听劝的,争道:“我怎么不急?真等她肚子里揣出来一子半女,表哥眼里哪还能装得下旁人?”
徐皇后说她:“他现如今眼睛里就有你了?宫宴上只瞧着云氏。”
这徐茜蓉哪个伏低,要还一嘴,后头两个话赶话儿,怎说的?徐皇后说外头院儿里汉子梳拢雏儿粉头,尚且要舍金银几匹好布。言外之意徐茜蓉做派伎女也不如,差着什么?差着明一嘴说她下贱。
谁听得这个话,徐茜蓉面皮漒紫,从正阳宫告辞。
回家自小的丫鬟如意儿,看她哭得伤心,忠心的自然要劝,没想才递一盅茶就把她恼了,嫌汤凉气儿,张嘴骂:“贼死的狗肉奴才!连你也来作贱我!”
发去天井底下教头顶杵子跪,如意哭啼啼,不知哪一声儿哭催点着她,她柳眉倒竖,迳过去一刮子兜头搧丫鬟脸上,骂道:“有脸哭,教你哭!是不是你给姑母当耳报神?她怎知我在梧桐苑落没脸?”如意叫屈她也不理,旁的丫鬟婆子来劝也不依,只张开尖指甲掴打,直把如意头脸腮颊攮得稀烂露肉才罢休。
天下主仆各有命,这枝儿不表,说一说梧桐苑里头主仆。
那日清明回去,画晴绘声绘色说一遍碰着六王爷的趣事,画晚笑得打跌:“娘板起脸来?我怎没见过!”
又说:“赶明儿殿下叫龟奴捉了,我再看娘板脸。”
她是顽笑无忌,说完就出去忙,云箫韶听见这话把脸色淡了,画晴要出去打她:“小油嘴儿,话不会说!”又劝,“娘,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云箫韶说:“管他甚么样人,左右我定不去寻他。”
身子骨烂在里头才好。
可是老话儿怎说的,话休说,阎王爷小鬼儿一处听,保不齐哪个野岭的黄仙好赖话不分,一朝给应验,一句话你怎说的教你怎咽回去。
云箫韶这句“我不寻他”,实不由人。
没几日,李怀雍不在,她乐得清省逍遥,可是转脸也是纳闷,上京几日路程,倒耽搁得久,这档口宫里消息传出来,说太子殿下路途上病了,要留在上京修养,病中寂寞,求陛下的恩典请接太子妃过去侍疾。
谁,谁就闲得要巴巴儿赶路过去伺候你养病?内心里千百个不乐意,无法,云箫韶接的又不是白纸,是圣旨,只得收拾带画晴上路。
一路恹恹,比及登驿馆行宫,她瞧着比李怀雍还像生病。
没话,临行前徐皇后赶着让捎来许多药材,云箫韶一样一样交给李怀雍,末了看一看他脸上,终于疑道:“殿下到底什么病?”精神头这足,一点没有需要“养”的样子。
李怀雍遣众侍出去,从榻上坐起,只是笑。
他这个笑,与平素他总是含二分的笑不一样,十分开怀样子,眉目弯着,目光黠动,倒是、哎,云箫韶暗道,怎说的,无端怎想起他来,李怀商。兄弟两个本不相像,只是今日李怀雍笑的这个畅快样子,有些相似的影儿。
“箫娘,”李怀雍望她,“我没病,我只是,镇日瞧你郁郁寡欢,想着东宫拘束,想你过来散散心。”
又说:“接着圣旨担心罢?又劳动你老远地过来,我给你赔不是。”
云箫韶把头儿低了。
担心,可不么,咱们真担心,担心你病不死。大老远其实也没甚辛苦,自要是来接你的灵,多远都来得。
牙后咬着,云箫韶抬起脸仰一个笑:“安康便好。”
坐一会子,李怀雍央她将殿门拴上,两个在里头打骰子下棋,没得干坐着瞪眼。
棋案摆开,她心事重,下手没个章法,很快溃不成军,李怀雍收子笑她:“太真要一只狮子猫儿扳明皇的棋局,你怕是十只也不够。”
十足心不在焉,云箫韶道:“明皇有哄让她的心,晃是她一只猫儿也没有,也不碍事。”
手中一枚白子捏罢,望棋盅里一掷认输:“殿下赢了。”
有一刻,棋案上安静,忽地李怀雍道:“你怎知我没有哄让你的心?”
隔一张棋案他来握她的手,叹气:“箫娘,近来你总也不对我笑,我心里慌的不知怎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