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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死心了①

 

「回顾上一季引领风cha0的透视和格纹等经典元素,相信没人会忘记在几大品牌中脱颖而出的brittany?k;这一季,除了飘逸和异拼接外,与今年度的pantonese相作呼应也是趋势之一。上周小编刚朝圣完几个重要的新品发表会,现在就一起来点评令人惊yan的新作吧……」

连续两节英文课刚结束,下课钟响後,班上同学大多结伴去了合作社。管湘坐在位子上,把早上经过书店时买的杂志拿出来,翻了几页,才找到上周几场重要时装秀的相关报导,其中也包含brittany?k的。

平时她并不特别注意时尚圈的新闻,更别说买杂志来读,要不是早上去买模拟试题本时,在杂志架上看见封面的brittany?k,她应该也没机会买下它。

内页有大量现场的侧拍和服装点评,管湘看得颇投入。走秀当时,她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都待在後台,没能领略前台模特儿每走一步都能惊yan台下一分的光景,如今看看照片,就当作自己当时也在台下,聊胜於无。

後来几页,开始出现了些後台工作现场的侧拍,大多都是以设计师本人的身影或模特儿身上的服装为主。看到brittany?k的侧脸和她严肃工作的样子,管湘就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天言子yan和她说的事。

brittany?k是学美术出身的,高中毕业後却突然惊觉自己对服装设计的兴趣,可当时她已经考上国内第一艺术学府的美术系,在父母的反对下无法转系改读。她没有因此放弃,反而一边兼顾系内课业,一边开启了三年自学服装设计的过程。

在当时,网路资源和资讯流通都很不足的情况下,自学服装设计是非常艰难的事。首先这个产业十分排外,本科系出身的人都不见得能学到的知识和技能,更不可能教给外系生;二来,必须读懂大量专业词汇,对实作的要求又高,能看懂英文不见得能看懂教科书、能看懂教科书不见得能懂如何实作。

在这样苛刻的环境下,brittany?k自学三年後参加了一个设计大展,并於当次大赛打败所有本科生脱颖而出,於业内红极一时,甚至有许多外国的设计名校看准她的潜力,提供奖学金和名额邀请她去。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飞h腾达的时候,」言子yan一边说着,眼睛直瞧着远方的展旗,上头正好就是brittany?k的照片,「她怀孕了。」

管湘眨眨眼,没说话。

言子yan继续道:「孩子的爸爸是办学校的,个x非常保守,承诺娶她的条件是她必须退出设计圈,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於是在不用担心经济和吃穿的情况下,她引退、接着默默当了十四年的家庭主妇。」

可是,十四年的时光并没有让brittany?k淡忘她对时尚的热情,反而越加助长。孩子上高一的那年,她毅然决然地抛下家庭,只身去了帕森设计学院,短时间内建立了个人的时装品牌,接着在欧美时装界一pa0而红,最後挟着高知名度回到国内。

「很无情吧?就这麽抛下了老公和小孩。」她还记得,言子yan最後是这样说的。

「不会啊,」管湘面无表情道:「都过了追梦的年纪还这麽坚定,不是挺帅气的吗?」

至少在她眼里,这名大设计师对服装秀的严格全都有了答案。

「帅气个p啊,」言子yan一脸的不赞同,「这叫没心没肺好吗?」

管湘无语地看他,「……这一下捧、一下踩的,你人格分裂啊?」

言子yan被这话堵得涨红了脸,最後才道:「我崇拜的是她的作品和才华,但关於她的人品处事态度,我……不予置评。」

「不予置评……」管湘的嘴角ch0u了一ch0u,「还不是说了这麽多吗?」

那日,对於言子yan这反覆的言行,管湘是印象深刻。

手捧杂志、神思进入半恍惚的她,眼角余光瞥见经过座位旁的身影,瞬间回过神来,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上课了。她四处张望,只见附近座位的同学手里或桌上,都有一本新发的历史讲义,唯独她没有。

她转头,负责发讲义的历史小老师就坐在她的左後方,此时正好回到座位上。

管湘喊了她,「不好意思,我没拿到讲义。」

那人准备坐下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嘴角微微g起,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真是抱歉啊,我以为你已经不是我们班的学生了,所以刚才数讲义时,只数了三十一份,没算到你的。」她拨拨头发,语调尽是嘲讽,「毕竟每次上术科课的时候,你都不见人影,这也不能怪我。」

周围传来些许窃笑声,管湘转眼,只见萧郁忻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一瞬间,她什麽都不想说,历史讲义也不想要了。

管湘转回自己的位子上,只求安静地度过第四节课。下课钟一打,她立刻就出了教室,连身後的人会怎麽议论她的逃离也不想管。一切就像反s动作一样,她绕到人满为患的热食部随手拿了一盒沙拉,然後直奔美术大楼顶。

她早该知道的。

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只要她的腿一天不好、一天回不了舞台,在科里与其他人的隔阂就会越来越严重。就像是出现在应用外语科的语言白痴、出现在美术科的se盲,或是出现在模特儿科的胖子。

显得多余又突兀。

她暴躁地推开顶楼的门,习惯x往右一瞥,花棚下,言子yan果然又在睡了。怕光的他,此时偏过一边侧躺着,背着光源睡得正熟。

这一幕来回看了好多遍,管湘深深觉得,给言子yan冠上「睡美男」的称号,他真是当之无愧。尽管每次他都只是穿着制服、睡姿也大同小异,可管湘就是单纯觉得这幅画面……很好看。

她感觉平静了点,便悄悄在另一张木椅上坐下,发现自己无意中把早上买的杂志也带来了。管湘将杂志和一旁的课本叠在一起,接着打开手里的沙拉盒,用叉子戳起一片生菜送到嘴边,可都还没张嘴咬下,她却突然没了吃的慾望。颓废地放下手,看那盒里一坨绿、一坨红、一坨h的se块,她感觉一点都不饿了。

言子yan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他眯着眼,眼神很自然地落到管湘身上,如今对於她的突然出现,言子yan早习以为常,连一句寒暄都没有,只拿了副嫌弃的目光,瞧着管湘手里的沙拉。

「你怎麽跟我们班nv生一样,整天就只吃这可怕的东西?」言子yan缩起腿,然後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看了就好想吐。」

管湘低眉看着如今连她也厌弃的食物,心想果然模特儿科对t重的管理也相当严格吧。

「舞蹈科也是要维持身材的,」她说,想了想又淡道:「虽然,我已经不需要了。」

话题突然就落到了敏感地带,两人之间有几秒钟的沉默。

片刻,言子yan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问:「转科的事,考虑得怎麽样了?」

管湘将沙拉盒盖上,挪到一边去,答道:「没考虑。」

「没考虑是什麽意思?」

「不想转,」管湘手支着椅子,抬头望天,眼神里情绪疏离,「想乾脆休学算了。」

「为什麽?」言子yan瞪大眼。

看他惊吓的样子,管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前阵子的确有gu冲动想休学,现在倒还好。」她浅笑着摇摇头,「只是转科的事,还没拿定主意。」

「转去服设科如何?」言子yan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劝道:「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

「嗯,我知道。」她说,慢条斯理地眨眼。

「……就这样?」言子yan等不到管湘的下文,老样子着急了,「知道的话,就行动啊。」

这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得看不见。

「可我还是很想留下来。」管湘说。

言子yan看着她,某种熟悉的难受感又出现了。

舞蹈,真的让她这麽割舍不下吗?

「你的腿……到底能不能好?」他问。

管湘耸了耸肩,口气极淡,「是能好,只是不会完全好。」

她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

「既然这样,就别留恋了,」言子yan放下双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所谓那什麽──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你说得倒容易,」管湘瞪他一眼,「有种东西叫做苦衷,你懂不懂?」

他立刻与她坐到了一侧,中间相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然後把双手垫在了脑後,「咳,说吧,洗耳恭听呢。」

管湘眯眯眼,把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杂志上。

身为舞蹈界的名人以及大众眼中极有认知度的人物,邢华的私生活也总受到高度关注。忘记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每年八卦杂志总会有一篇专题,内容是关於「编舞家邢华到底嫁掉没」的评论解析。有时上面会列出她当年度的绯闻对象评b一番,并分析这恋情破局的原因;有时会请来星座专家拆解她的星盘、命g0ng,以说明内、外在条件都如此完美的nv人,为何至今仍孤家寡人。

对管湘来说,每有人在这事上多议论一句,就是往她身上多加了一份责任。

这个中的相对关系,只有她一人知晓。

「为了培养我成大器,她把所有东西都押在我身上了……」管湘对言子yan道。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把心底的疑虑对人说,「那些东西不只是名声、钱、资源或人脉这麽的表象,还有她的青春、她的人生。」

言子yan就这麽静静听着,一双漆黑的眼神望着她。

「收养我之後,她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即使在她不b赛、不公演的日子,也是忙着陪我上课、训练,不然就是带我去b赛。」她忆着一路走来的事,越觉惭愧,「我没见过b她更尽责的养母……别人起码会有自己的家庭、有老公,甚至还有自己的孩子,可她什麽都没有。」

「咳,所以……」言子yan听到了这个段落,便开口下结论:「你对舞蹈科这麽执着,是想按着她的期望,有朝一日成大器?」

人之常情。

管湘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晦暗,「谁又能预料得到,我摔一跤、不过几秒钟的事情,却把别人对我付出的十几年就这样摔掉了……」

两人之间迎来十几秒的沉默。言子yan捏着下巴,像是在思索什麽。

「你妈──噢,我是说你养母──她知道你的腿不能跳舞的事吗?」他问。

「当然。」管湘回想了下,邢华大概是在李朝明带着她的诊断报告来家里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状况了,「她是除了主治医生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所以才会和班导联合起来、劝我转科。」

言子yan的眉头一下子攒紧,「等等……怪不得我看你的理科模拟卷经常满江红,你这家伙逻辑超差的啊。」

管湘正感x着,这人突然和她提什麽逻辑,她一眼瞪过去,「……什麽啦?」

「你说想留下来是不想辜负养母的栽培,可又说你养母和班导联合起来劝你转科,也就是说……她并不认为你转科是辜负了她,事实上,是你在为难自己吧?」他搔着染坏以至於十分毛躁的头发,「这鬼打墙的逻辑,我理解困难。」

「嗯,你说的没错,」管湘点点头,坦率地承认,「我是在为难自己。」

语落,午休结束的钟声响了。

两个人静静相对着,等待那十几秒过去。

「唉,你们nv人真的很复杂,我懒得懂。」言子yan最後烦躁地跳起来,一九二的身高令管湘不得不仰头,「反正距离期末还有一个多月,你慢慢为难去,我要走了。」

这回倒换管湘成了留下来的那一个。她瞧着他的背影。

「真难得……你也会想上课?」她说。

言子yan回过头,脸上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谁跟你说我要回去上课的?」

……这家伙,又翘课。

待管湘想通是怎麽回事,言子yan已经不见人影。

今天brittany?k在本市的艺文中心有一场联访记者会,开放一般民众免费入场参与。虽然这个时间去,已经排不到前排的好位子,但言子yan还是没打算放过机会,毕竟这是brittany?k结束本次时装秀後、回纽约前的最後一次公开活动。

果然,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三十分钟,场内已经人山人海。言子yan从门边挤进去,想办法在角落卡了个位子……以他的身高来说这麽做实属不易,不过也没引起太多抱怨,现场所有人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活动上,只想看大设计师什麽时候会出场。

稍後活动准时开始,brittany?k登场时,现场响起如雷的掌声。虽然她长期不在国内活动,但以设计师身分在国外大放异彩,又兼着一个跳脱传统框架的nvx形象,许多人不是只喜欢她的设计,更是被她的故事所鼓舞。

记者联访都是些关於未来设计方向、个人品牌经营模式等问题,brittany?k一一详答了,而联访结束後,也开放半个小时给观众提问。言子yan在那狭窄的位子上坐了快两个小时,此刻疲惫地倚着後墙、闭上眼睛小憩,一边听现场的对话。

「老师,您好……」麦克风被转交到一名妇人手里,她的声音有些抖,「我想问……是什麽原因,让你坚持在这个年纪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呢?尤其,老师您也是走入家庭的人……我的意思是,像我们到了这年纪、又有了孩子之後,根本没办法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在投身设计的过程中,您难道都不会挂心家庭吗?」

场内响起了嗡嗡的呼应声,连台上主持人也笑起来,「我能理解这位观众的疑问,像我有了孩子以後,连想要在下班後去上个瑜珈课,都怕老公照顾不好孩子……老师,这部分您是怎麽看的呢?」

听到这,言子yan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台上。

brittany?k慢条斯理举起了麦克风,沉着地笑着开口:「这个问题,我私底下也被问过不少次,首先对追求梦想的坚持,当然是源自於热ai,这点我想大家都明白……所以我知道,你们想要问的是我如何放下我的家庭、不顾一切地去圆梦,对吧?」

观众们鼓噪着同意。

她换了个坐姿,继续道:「事实上,结婚以後的每一天,我对设计的热ai都只有增加、没有减少,看到许多朋友或老同学慢慢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我实在嫉妒的不得了,但能怎麽办呢?谁让我正值巅峰时却怀孕了……所以孩子出生以後,我每一天都告诉自己,尽我之力将他养大,待到他能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就放下他,然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是的,我在结婚第一年时,就做了这个决定。」

这段故事从不曾在过去的访问中被提起,因此全场观众无不惊讶譁然。

言子yan看了眼墙上的时间,便压低身子站起来,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地悄悄退场。

这时候,台上的brittany?k正继续没说完的话。

「有许多人质疑我是不是不够ai我的家庭,我必须澄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说到此,她的语气微微激动,「我ai我的孩子,b这世上所有人都ai他,在我眼中,他是谁都不能取代的宝贝;至於我的丈夫,我也从不後悔与他恋ai、与他共组家庭,只是……确实,到後来的这几年我们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但就如我刚才所说,我回到设计的路上是早就决定好的事,与我和我丈夫的关系无关。」

现场提问的环节继续进行,而此时言子yan踏出了艺文中心的大门。

搭车回到学校,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天也漆黑一片。他进校门走了不到两步路,竟突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太大,言子yan也没觉得淋着不舒服,便双手cha在口袋里,缓步往美术大楼去。一路上,半个人都没有,连高三晚自习的觅食人cha0,也受到天气影响而不见踪影。

走了几分钟,终於回到美术大楼,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顶楼爬。

这一年来,他变得非常喜欢夜se降临之时,因为身在夜幕中,他感到特别自在。

没多久,他已经到了顶楼的铁门前,却听见一gu不寻常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谁正在木栈道上走动、踏步,那脚步声紮实且清楚。

这里本就少人来,一年多的时间也就他一个,不过是最近又多了个管湘而已。

难不成……

言子yan悄悄跨过门槛,转头往右一瞥,接着呆住了。

那是个线条非常漂亮的纤瘦身影,左腿立姿、右腿向後伸得笔直,整个人向前俯身,右手则顺着身t的曲线再延伸出去。她微微仰着头,受着雨水的头发已经打sh,可动作丝毫不显停滞,放下右腿交换了步伐以後,她顺势转了个圈,把发尾的水甩出了一圈圆弧。

那是管湘。

言子yan站在那儿,清楚感受自己内心的鼓噪。

他一直知道她的专长是舞蹈,可从来没见过她的舞姿。他不懂舞,平时也不怎麽看,自认为对这方面没什麽欣赏细胞,可如今却因为管湘在雨中的舞姿深深震撼。

转了个圈後,她轻轻拥住了自己,接着以右脚为重心,缓缓地侧弯下腰,并将左脚抬起。这个舞步,她做得很细致、很紮实,方能凸显出动作之美。慢慢地,她的右手几乎能碰地了,可却在这一瞬间,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

同时,管湘的右腿就如断线一般曲起,随後失去支撑的作用。

砰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还溅起了些许水花,而这画面终於让言子yan回过神。

他说不清那瞬间的感觉,或许有惊讶、有害怕、有担心,也有愤怒,可能还有点别的什麽。他只知道在决定怎麽做以前,身t已经下意识地动了──就如那日,看见她站到墙上时一样。

言子yan冲到管湘身边,发现她吃痛地抱着右膝,脸se苍白如纸,几束浏海贴着侧脸,整个人给雨打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瑟瑟发抖的小j。他站在她脚边时,她微微抬起头,脸上那一滴滴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解释一下你这荒唐的行为?」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背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膝盖正如火烧一般疼痛的管湘,此时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点嘲讽、带点ch0u离,在她苍白的脸上看来格外醒目,如果细细探究,可以发现藏在那笑容之後的无助,可言子yan却无暇顾及这些。

他被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彻底惹毛了。

「笑什麽?这种情况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他双手紧握成拳,站在雨里对她怒吼:「知道自己腿伤了还淋什麽雨、跳什麽舞?很浪漫是吗?摔这一下你开心了?」

认识以来,管湘第一次见言子yan生气。

以往,他都是吊儿郎当的,动不动就说些让人翻白眼的话,从未如此疾言厉se。她本来还想笑的,可看他攒着眉、满脸戾气的模样,她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他好像真的挺担心她的。

管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答话,而言子yan望着她被雨水浸sh头发的後脑,非常生气。

做错事的人,被他吼了几句,还觉得委屈了?

他伸手,有些迟疑地顿住,并抬头瞧了瞧下着雨的夜空,想起几个月前从矮墙上把管湘拉下来的那天,也是这麽下着雨的。

也许……

他把手又伸向管湘的手臂,颤抖着一抓──抓住了。

很好。

言子yan迅速蹲下,将管湘的左手拉到肩上,接着扶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拉起来。

「能走吗?」他暴躁地问她,「需要抱你吗?」

管湘被他问得一时懵了,「……不用,我能走。」

他扶着她进了花棚,让她在木椅坐下。管湘挪好了位置,发现言子yan很快就把手从自己身上ch0u走,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你……」她看着他呆问,「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吗?」

他神情凝滞了几秒,然後一pgu坐到了木椅的另一端。

「是啊,非常讨厌,」他斜睨着她,眼里的愤怒还未完全退去,「所以关於刚才的行为,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管湘眨了十几秒钟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就在言子yan不耐烦地又准备骂人时,才见她突然低下头,用差点就被雨声盖过的极小音量问他:「你知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至今,过了多久了吗?」

言子yan顿了顿……要她解释她的行为,她反倒考起他来了。

可他还是耐着x子算了一下,答道:「三个多月吧,怎麽了?」

「正确地说,是九十五天,」管湘说,看着他又问:「那你知道这九十五天里,我去了复健中心几次吗?」

这一题,言子yan是真的给问倒了。

她的确偶尔会在来顶楼的时候向他说起复健的事,但也不到能让他掌握她总共去了几次的程度。况且她铺陈这些,究竟是想要说什麽?

他摇摇头,只等她继续往下。

「我总共去了八十七次,」管湘拨开沾了水而黏在脸上的头发,「这八十七次里,我因为复健太辛苦而哭了四十六次、回家之後发誓再也不要去复健三十九次,还有,我遇见我的主治医师二十六次……每一次我都问他,如果我拚了命复健,能不能好起来?能不能回去跳舞?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

她停住,耳边只有大雨倾落的声音。

「他说不能,」管湘垂下眼,「这个答案,到昨天为止我听了二十六遍。」

听完她的话,言子yan感觉自己心脏钝钝地痛,像有谁拿东西敲打着。一般人被这麽否决一次就够难受了,这家伙到底是多固执,居然还问了这麽多次。

「就像你说的,我是在为难自己,」管湘笑了一下,很浅地,「我很si心眼,就算已经听了二十六遍,我还是想试一试……或许,是医生判断错了呢?或许我的腿其实会好呢?」

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从小到大,邢华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而这次,她也已经用自己的腿去证明了,李朝明是对的。

言子yan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双手环x、一双眉毛拧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今天这一摔,可能会害你以後都不能好好走路,到时候别说转科了,你真的只能休学……原本我以为你只是逻辑不好,现在看来,你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夜风呼呼吹过,全身sh透的管湘缩紧身子,感觉有温热的水珠从脸颊上滚过。

「我只是想要si心,」她咬紧牙根,一字一句道,可即使用尽力气,都无法阻止眼泪像雨滴一样啪嗒啪嗒地掉下,「我想要认清事实,想要痛到极点、痛到不得不放手……痛到让自己相信,原来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再怎麽努力都没有用的。」

本想说什麽,言子yan却顿住了。

有些事情,是再怎麽努力都没有用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

他突然就理解她了,还有方才跌倒时,她脸上的那一抹笑是什麽意思。

那是她真正si心了、放弃了,还有如释重负的笑。

谁也没再开口。

不久後,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gu泥土被打sh的气味。

言子yan看着管湘,一副全身都被雨淋过的狼狈模样,可眼里却有大梦初醒的澄明。他知道不必再劝了,因为她已经替自己做好了决定。

「你的脚,要不要紧?」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需要去处理一下吗?」

管湘摇摇头,「只是关节不稳定,过几天就会好的。」

这时打了晚自习结束的钟,四周开始慢慢涌出嘈杂的人声。

「我该回去了,」管湘扶着木椅站起身,对他说:「趁现在没下雨。」

言子yan也站起来,嗯了一声。

她迈开步伐,可走得实在不算稳,在右膝毫无承受力的情况下,她一歪一跛地,像是随时都会跌倒。言子yan看不过眼,想上去扶她一把,可望了望天,还是把手给放下了。

管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她知道刚才是因为她跌倒、又下着大雨,他才会yb自己来扶她,可现在,他终究还是犯了疙瘩。她虽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导致他排斥碰触别人,却也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勉强。

她曾多次猜测他总是翘课躲在顶楼的原因,如今却也慢慢懂了。

帮不上忙的言子yan,只得站在原地看管湘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出口去。

然後她突然停下脚步。

「所以,这就是你喜欢那部电影的原因吗?」管湘突然说,并回头看着他。

言子yan愣了会儿……没头没脑的,这nv人说什麽呢?

「halliday因为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创造了《绿洲》这个游戏,而那个年代,贫穷、饥荒、战乱,所有的玩家,都是为了逃避现实才会沉迷於游戏中,包含男主角也是,对吧?」管湘这麽问。

「是……是没错。」言子yan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她根本没认真看那部电影。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绿洲》这个游戏,」她距离他几公尺远,眼睛却直盯着他,眨也不眨一下,「你是不是也会想,乾脆就活在游戏里算了?」

「我……」言子yan有些语塞。

「毕竟在游戏里,谁也碰不到你,对吧?」最後她说。

然後留下他独自站在被雨淋sh的顶楼。

舞蹈科上年度舞展已过,经常被借去练舞或彩排的一般科目,也恢复了本来的上课步调。再过两个礼拜就是第三次段考、紧接着结业式,这阵子所有人忙着温书,班上也没再发生什麽令管湘闹心的事。

这一日,她趁着上课前来到导师办公室外。

天气渐趋炎热,某些校办已经开始吹冷气了。此时导办的门是关着的。管湘站在门前,手里紧抓着一张纸,反覆x1气、吐气,还是没举起手敲门。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走到一旁无人的楼梯间,拨号。

「喂?」那端很快就接通了,「湘湘吗?怎麽了?」

管湘深呼x1,感觉能听见x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湘湘?」邢华没听见回答,又喊了声,「听得到吗?」

「阿姨,」终於,她能挤出声音来了,「我要转科了。」

这一回,换那一端沉默了。十几秒间,只有不远处树上的蝉声。

「是吗?」良久,她听见邢华略带鼻音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嗯。」

「湘湘,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邢华又道,「我只希望你开心健康地活着。」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呢?管湘反覆咀嚼着。

为什麽她有一种被放弃的感觉?

「阿姨,」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很低很小,「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讲到最後几个字,那音量几乎听不见了。碰巧邢华那儿有人喊了她一声,约莫是工作室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得去处理。

「湘湘,我得去忙了,晚上回家再说,好吗?」

管湘嗯了一声,两人收了线。

她又走回了导师办公室门前,这会儿掌心似乎都出汗了,手里的纸又给她捏得皱巴巴。

终於,她抬起手敲了两下,叩叩。

里面传来戴芷的声音。

「进来。」?

刚结束两堂地理课,管湘把课本塞回ch0u屉,瞄了眼课表,从书包里抓了东西往外走。

正值九月,学校里但凡没有屋顶遮掩的地方都晒得不像话,越接近中午,地表越像是要冒出岩浆来,只有固定一帮不怕si的热血青年,下课时会抱着篮球在c场上跑动,其余的人,能不离开教室就尽量不出去。

这会儿第三堂课,不得已必须换教室上课,管湘才走到半途,额上已经积了汗。好在教室里都有冷气,她加快脚步,总算到了位於服设大楼四楼的美术教室。

她是第一个到的。

她拍亮灯,又启动了空调和电扇,接着在角落选了个位子坐下,把画本和一个累赘的大笔袋往桌上放。大笔袋里放了不少东西,除了寻常学生会准备的铅笔和橡皮擦外,还放了几只g线笔、高光笔,和一整组四十八se的水溶x彩铅。

这些都是她按网路上的建议买的,是不是符合科里的规定,她并不清楚。而为了不要落後班上同学太多,暑假时她不仅花了大把时间找资料、做功课,还去上了速成绘画的课程,尽量打好自身基础。

原以为这样的准备已经足够,事实证明是她小瞧了汉平艺高的服设科。

班上同学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室,在看见管湘已经坐在里头时,不约而同都是一愣,接着刻意挑了离她较远的桌次坐下,并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

这就是管湘选择第一个到教室的原因,与其姗姗来迟在进教室找位子的过程中被盯着看,还不如她先躲在角落里,起码不那麽引起注目。

在典型服设科的人群里,管湘就像个小透明。

如果她是轻淡的素描、言子yan是大胆的水彩,那麽她的同学们就是用se冲突又矛盾的普普风漫画。同样的制服,每个人可以穿出不同的版型;耳朵上不是钉着的就是挂着的东西,令人目不暇给;眼影b她以往公演时能想到的用se都更前卫;缤纷而惹眼的发se大有人在……於是她的长直纯黑发及一脸素净,就成了班上的稀有动物。

周围的视线灼人,管湘於是低头翻开素描本,那是她前几天刚买的,里头什麽也没有,就是一片纯白,即使如此,她仍假装看得入神,连同桌坐下了谁都没注意。

然後,一阵耳语传来。

「喂,听说那家伙是在舞蹈科混不下去才转过来的。」

「真的假的,那不等於完全没服设基础吗?」

「真不晓得科主任怎麽会答应让她转过来。」

「主任是不是忘了,服设是我们学校入学门槛最高的科啊?」

「……」

类似的耳语自从前几天开学、老师在台上正式介绍过她以後,就一直没少听过。管湘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继续盯着她眼前的白纸。没多久,班导进来了。

班导蔡佑怡,同时兼任他们服装画的科任教师,是个出过好几本教材、一天到晚跑讲座的名师。她先是点了名,接着给全班发下练习纸,开始用投影片逐步讲解和示范皮革的上se技巧。

管湘捏着笔,时不时就有些出神。

过去她上的术科课,没有一堂不是用尽全身力气去跳的,每一堂下来都是汗流浃背,现在突然要她静静坐在位子上吹冷气,她只有满心的不习惯。

「总的来说,就是利用高光和y影来表现出皮革的光泽感,这部分要反覆练习……」讲解告一段落,蔡佑怡让同学拿起练习纸和铅笔,「第四堂课我有讲座,你们就留在这里把图稿完成,每个人交一套皮革设计上来──下课画完的先交给小老师,来不及的人周五前给我。」

「唉──」怨声载道,同学们开始不情愿地掏出工具,有人削铅笔、有人翻图录,也有人直接一头趴在桌子上装si,教室一下子闹哄哄地。

这时蔡佑怡边把投影机关上,边道:「别忘了,上se要由浅到深,这是定律,不能因为是黑皮衣,就用最黑、最粗的笔一次涂满,知道吧──何天兵,说的就是你!」

语毕,全班几乎都大笑起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两、三张桌子外,有一个深棕se头发的娇小nv生,此时正红着脸、缩着头,看不清是什麽表情。管湘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几秒钟……竟觉得有些眼熟。

刷──

耳边响起铅笔画过图纸时特有的摩擦声,管湘回过神,发现同桌的人都开始打线稿了。她赶忙抓起自己的铅笔,也低下头来奋斗。

服装画,首先画的是人,接下来才是衣服。

暑假时,管湘看过好几个影片教程,也自己练习过几遍,大约知道该怎麽下笔,但和服设科生累积了一年、甚至更久的功底一b,还是不堪一击。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纸都烂了,ga0半天好不容易打出个简单线稿,还是模特儿姿势最贫乏、最无聊的那种,可转头一看,同桌的都开始上se了。

咬着下唇,管湘不想示弱,於是低头加快了速度。她按照想要的感觉将衣服的细节g勒出来,接着擦掉铅笔稿,用彩铅逐步把颜se填上去。画着画着,她彷佛进入了一种无我境界,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

事实上,汉平艺高的学生在内转时,是必须参加考试的,并非说转就能转,这点她一直非常清楚,也因此当初上交转科申请书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是考试没能过,就认命地休学。

可後来不知道为什麽,转科考还没考,她就收到了申请转科通过的答覆,再之後才辗转听说舞蹈科的科主任、戴芷,甚至邢华都出面了,以她过去在舞蹈科战功赫赫的贡献来和服设科主任交涉,望他免去管湘的入科考试。

所以同学们说她什麽,她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她确实就是靠关系进来的。

距离下课钟响还有五分钟时,管湘终於把图画好了。她吐口气,放下笔看看四周,发现其他同学早就都画完了,正在嬉闹聊天,且同桌同学的作品,目光所及,尽管只是个皮革练习画,可各个画工非凡、设计独到,一看就是尖子生的水准。

至於她自己……管湘低下头。

为了赶在时间内画完,她有很多细节都没能顾及,跟其他人的b起来,她的倒像个半成品,而且还是画到一半被人拿去随便涂鸦的那种。

才这麽想,耳边便传来了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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