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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遇见了②

 

言子yan只是一脸不置可否的笑,没回答。

管湘也不执着听到他的答案,只是回想brittany严肃的神情,有点感慨。

「虽然按你说的,她似乎对我网开一面,不过我看得出她非常在意这个意外,」管湘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展厅,还是感觉有些罪恶,「不是在意作品被改动、或者是衣服损坏,而是在意这个意外本身。」

「是呀,她一向很严格,尤其讨厌不在掌控中的事。」言子yan凉凉地说,眼神竟开始变得有些黯淡,「毕竟是抛家弃子才得到的成就,不对自己严格一点,怎麽守得住得来不易的江山呢?」

管湘听着这话,有些迟钝地看向对面那人。

「什麽?」

「回顾上一季引领风cha0的透视和格纹等经典元素,相信没人会忘记在几大品牌中脱颖而出的brittany?k;这一季,除了飘逸和异拼接外,与今年度的pantonese相作呼应也是趋势之一。上周小编刚朝圣完几个重要的新品发表会,现在就一起来点评令人惊yan的新作吧……」

连续两节英文课刚结束,下课钟响後,班上同学大多结伴去了合作社。管湘坐在位子上,把早上经过书店时买的杂志拿出来,翻了几页,才找到上周几场重要时装秀的相关报导,其中也包含brittany?k的。

平时她并不特别注意时尚圈的新闻,更别说买杂志来读,要不是早上去买模拟试题本时,在杂志架上看见封面的brittany?k,她应该也没机会买下它。

内页有大量现场的侧拍和服装点评,管湘看得颇投入。走秀当时,她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都待在後台,没能领略前台模特儿每走一步都能惊yan台下一分的光景,如今看看照片,就当作自己当时也在台下,聊胜於无。

後来几页,开始出现了些後台工作现场的侧拍,大多都是以设计师本人的身影或模特儿身上的服装为主。看到brittany?k的侧脸和她严肃工作的样子,管湘就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天言子yan和她说的事。

brittany?k是学美术出身的,高中毕业後却突然惊觉自己对服装设计的兴趣,可当时她已经考上国内第一艺术学府的美术系,在父母的反对下无法转系改读。她没有因此放弃,反而一边兼顾系内课业,一边开启了三年自学服装设计的过程。

在当时,网路资源和资讯流通都很不足的情况下,自学服装设计是非常艰难的事。首先这个产业十分排外,本科系出身的人都不见得能学到的知识和技能,更不可能教给外系生;二来,必须读懂大量专业词汇,对实作的要求又高,能看懂英文不见得能看懂教科书、能看懂教科书不见得能懂如何实作。

在这样苛刻的环境下,brittany?k自学三年後参加了一个设计大展,并於当次大赛打败所有本科生脱颖而出,於业内红极一时,甚至有许多外国的设计名校看准她的潜力,提供奖学金和名额邀请她去。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飞h腾达的时候,」言子yan一边说着,眼睛直瞧着远方的展旗,上头正好就是brittany?k的照片,「她怀孕了。」

管湘眨眨眼,没说话。

言子yan继续道:「孩子的爸爸是办学校的,个x非常保守,承诺娶她的条件是她必须退出设计圈,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於是在不用担心经济和吃穿的情况下,她引退、接着默默当了十四年的家庭主妇。」

可是,十四年的时光并没有让brittany?k淡忘她对时尚的热情,反而越加助长。孩子上高一的那年,她毅然决然地抛下家庭,只身去了帕森设计学院,短时间内建立了个人的时装品牌,接着在欧美时装界一pa0而红,最後挟着高知名度回到国内。

「很无情吧?就这麽抛下了老公和小孩。」她还记得,言子yan最後是这样说的。

「不会啊,」管湘面无表情道:「都过了追梦的年纪还这麽坚定,不是挺帅气的吗?」

至少在她眼里,这名大设计师对服装秀的严格全都有了答案。

「帅气个p啊,」言子yan一脸的不赞同,「这叫没心没肺好吗?」

管湘无语地看他,「……这一下捧、一下踩的,你人格分裂啊?」

言子yan被这话堵得涨红了脸,最後才道:「我崇拜的是她的作品和才华,但关於她的人品处事态度,我……不予置评。」

「不予置评……」管湘的嘴角ch0u了一ch0u,「还不是说了这麽多吗?」

那日,对於言子yan这反覆的言行,管湘是印象深刻。

手捧杂志、神思进入半恍惚的她,眼角余光瞥见经过座位旁的身影,瞬间回过神来,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上课了。她四处张望,只见附近座位的同学手里或桌上,都有一本新发的历史讲义,唯独她没有。

她转头,负责发讲义的历史小老师就坐在她的左後方,此时正好回到座位上。

管湘喊了她,「不好意思,我没拿到讲义。」

那人准备坐下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嘴角微微g起,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真是抱歉啊,我以为你已经不是我们班的学生了,所以刚才数讲义时,只数了三十一份,没算到你的。」她拨拨头发,语调尽是嘲讽,「毕竟每次上术科课的时候,你都不见人影,这也不能怪我。」

周围传来些许窃笑声,管湘转眼,只见萧郁忻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一瞬间,她什麽都不想说,历史讲义也不想要了。

管湘转回自己的位子上,只求安静地度过第四节课。下课钟一打,她立刻就出了教室,连身後的人会怎麽议论她的逃离也不想管。一切就像反s动作一样,她绕到人满为患的热食部随手拿了一盒沙拉,然後直奔美术大楼顶。

她早该知道的。

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只要她的腿一天不好、一天回不了舞台,在科里与其他人的隔阂就会越来越严重。就像是出现在应用外语科的语言白痴、出现在美术科的se盲,或是出现在模特儿科的胖子。

显得多余又突兀。

她暴躁地推开顶楼的门,习惯x往右一瞥,花棚下,言子yan果然又在睡了。怕光的他,此时偏过一边侧躺着,背着光源睡得正熟。

这一幕来回看了好多遍,管湘深深觉得,给言子yan冠上「睡美男」的称号,他真是当之无愧。尽管每次他都只是穿着制服、睡姿也大同小异,可管湘就是单纯觉得这幅画面……很好看。

她感觉平静了点,便悄悄在另一张木椅上坐下,发现自己无意中把早上买的杂志也带来了。管湘将杂志和一旁的课本叠在一起,接着打开手里的沙拉盒,用叉子戳起一片生菜送到嘴边,可都还没张嘴咬下,她却突然没了吃的慾望。颓废地放下手,看那盒里一坨绿、一坨红、一坨h的se块,她感觉一点都不饿了。

言子yan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他眯着眼,眼神很自然地落到管湘身上,如今对於她的突然出现,言子yan早习以为常,连一句寒暄都没有,只拿了副嫌弃的目光,瞧着管湘手里的沙拉。

「你怎麽跟我们班nv生一样,整天就只吃这可怕的东西?」言子yan缩起腿,然後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看了就好想吐。」

管湘低眉看着如今连她也厌弃的食物,心想果然模特儿科对t重的管理也相当严格吧。

「舞蹈科也是要维持身材的,」她说,想了想又淡道:「虽然,我已经不需要了。」

话题突然就落到了敏感地带,两人之间有几秒钟的沉默。

片刻,言子yan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问:「转科的事,考虑得怎麽样了?」

管湘将沙拉盒盖上,挪到一边去,答道:「没考虑。」

「没考虑是什麽意思?」

「不想转,」管湘手支着椅子,抬头望天,眼神里情绪疏离,「想乾脆休学算了。」

「为什麽?」言子yan瞪大眼。

看他惊吓的样子,管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前阵子的确有gu冲动想休学,现在倒还好。」她浅笑着摇摇头,「只是转科的事,还没拿定主意。」

「转去服设科如何?」言子yan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劝道:「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

「嗯,我知道。」她说,慢条斯理地眨眼。

「……就这样?」言子yan等不到管湘的下文,老样子着急了,「知道的话,就行动啊。」

这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得看不见。

「可我还是很想留下来。」管湘说。

言子yan看着她,某种熟悉的难受感又出现了。

舞蹈,真的让她这麽割舍不下吗?

「你的腿……到底能不能好?」他问。

管湘耸了耸肩,口气极淡,「是能好,只是不会完全好。」

她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

「既然这样,就别留恋了,」言子yan放下双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所谓那什麽──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你说得倒容易,」管湘瞪他一眼,「有种东西叫做苦衷,你懂不懂?」

他立刻与她坐到了一侧,中间相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然後把双手垫在了脑後,「咳,说吧,洗耳恭听呢。」

管湘眯眯眼,把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杂志上。

身为舞蹈界的名人以及大众眼中极有认知度的人物,邢华的私生活也总受到高度关注。忘记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每年八卦杂志总会有一篇专题,内容是关於「编舞家邢华到底嫁掉没」的评论解析。有时上面会列出她当年度的绯闻对象评b一番,并分析这恋情破局的原因;有时会请来星座专家拆解她的星盘、命g0ng,以说明内、外在条件都如此完美的nv人,为何至今仍孤家寡人。

对管湘来说,每有人在这事上多议论一句,就是往她身上多加了一份责任。

这个中的相对关系,只有她一人知晓。

「为了培养我成大器,她把所有东西都押在我身上了……」管湘对言子yan道。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把心底的疑虑对人说,「那些东西不只是名声、钱、资源或人脉这麽的表象,还有她的青春、她的人生。」

言子yan就这麽静静听着,一双漆黑的眼神望着她。

「收养我之後,她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即使在她不b赛、不公演的日子,也是忙着陪我上课、训练,不然就是带我去b赛。」她忆着一路走来的事,越觉惭愧,「我没见过b她更尽责的养母……别人起码会有自己的家庭、有老公,甚至还有自己的孩子,可她什麽都没有。」

「咳,所以……」言子yan听到了这个段落,便开口下结论:「你对舞蹈科这麽执着,是想按着她的期望,有朝一日成大器?」

人之常情。

管湘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晦暗,「谁又能预料得到,我摔一跤、不过几秒钟的事情,却把别人对我付出的十几年就这样摔掉了……」

两人之间迎来十几秒的沉默。言子yan捏着下巴,像是在思索什麽。

「你妈──噢,我是说你养母──她知道你的腿不能跳舞的事吗?」他问。

「当然。」管湘回想了下,邢华大概是在李朝明带着她的诊断报告来家里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状况了,「她是除了主治医生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所以才会和班导联合起来、劝我转科。」

言子yan的眉头一下子攒紧,「等等……怪不得我看你的理科模拟卷经常满江红,你这家伙逻辑超差的啊。」

管湘正感x着,这人突然和她提什麽逻辑,她一眼瞪过去,「……什麽啦?」

「你说想留下来是不想辜负养母的栽培,可又说你养母和班导联合起来劝你转科,也就是说……她并不认为你转科是辜负了她,事实上,是你在为难自己吧?」他搔着染坏以至於十分毛躁的头发,「这鬼打墙的逻辑,我理解困难。」

「嗯,你说的没错,」管湘点点头,坦率地承认,「我是在为难自己。」

语落,午休结束的钟声响了。

两个人静静相对着,等待那十几秒过去。

「唉,你们nv人真的很复杂,我懒得懂。」言子yan最後烦躁地跳起来,一九二的身高令管湘不得不仰头,「反正距离期末还有一个多月,你慢慢为难去,我要走了。」

这回倒换管湘成了留下来的那一个。她瞧着他的背影。

「真难得……你也会想上课?」她说。

言子yan回过头,脸上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谁跟你说我要回去上课的?」

……这家伙,又翘课。

待管湘想通是怎麽回事,言子yan已经不见人影。

今天brittany?k在本市的艺文中心有一场联访记者会,开放一般民众免费入场参与。虽然这个时间去,已经排不到前排的好位子,但言子yan还是没打算放过机会,毕竟这是brittany?k结束本次时装秀後、回纽约前的最後一次公开活动。

果然,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三十分钟,场内已经人山人海。言子yan从门边挤进去,想办法在角落卡了个位子……以他的身高来说这麽做实属不易,不过也没引起太多抱怨,现场所有人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活动上,只想看大设计师什麽时候会出场。

稍後活动准时开始,brittany?k登场时,现场响起如雷的掌声。虽然她长期不在国内活动,但以设计师身分在国外大放异彩,又兼着一个跳脱传统框架的nvx形象,许多人不是只喜欢她的设计,更是被她的故事所鼓舞。

记者联访都是些关於未来设计方向、个人品牌经营模式等问题,brittany?k一一详答了,而联访结束後,也开放半个小时给观众提问。言子yan在那狭窄的位子上坐了快两个小时,此刻疲惫地倚着後墙、闭上眼睛小憩,一边听现场的对话。

「老师,您好……」麦克风被转交到一名妇人手里,她的声音有些抖,「我想问……是什麽原因,让你坚持在这个年纪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呢?尤其,老师您也是走入家庭的人……我的意思是,像我们到了这年纪、又有了孩子之後,根本没办法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在投身设计的过程中,您难道都不会挂心家庭吗?」

场内响起了嗡嗡的呼应声,连台上主持人也笑起来,「我能理解这位观众的疑问,像我有了孩子以後,连想要在下班後去上个瑜珈课,都怕老公照顾不好孩子……老师,这部分您是怎麽看的呢?」

听到这,言子yan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台上。

brittany?k慢条斯理举起了麦克风,沉着地笑着开口:「这个问题,我私底下也被问过不少次,首先对追求梦想的坚持,当然是源自於热ai,这点我想大家都明白……所以我知道,你们想要问的是我如何放下我的家庭、不顾一切地去圆梦,对吧?」

观众们鼓噪着同意。

她换了个坐姿,继续道:「事实上,结婚以後的每一天,我对设计的热ai都只有增加、没有减少,看到许多朋友或老同学慢慢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我实在嫉妒的不得了,但能怎麽办呢?谁让我正值巅峰时却怀孕了……所以孩子出生以後,我每一天都告诉自己,尽我之力将他养大,待到他能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就放下他,然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是的,我在结婚第一年时,就做了这个决定。」

这段故事从不曾在过去的访问中被提起,因此全场观众无不惊讶譁然。

言子yan看了眼墙上的时间,便压低身子站起来,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地悄悄退场。

这时候,台上的brittany?k正继续没说完的话。

「有许多人质疑我是不是不够ai我的家庭,我必须澄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说到此,她的语气微微激动,「我ai我的孩子,b这世上所有人都ai他,在我眼中,他是谁都不能取代的宝贝;至於我的丈夫,我也从不後悔与他恋ai、与他共组家庭,只是……确实,到後来的这几年我们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但就如我刚才所说,我回到设计的路上是早就决定好的事,与我和我丈夫的关系无关。」

现场提问的环节继续进行,而此时言子yan踏出了艺文中心的大门。

搭车回到学校,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天也漆黑一片。他进校门走了不到两步路,竟突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太大,言子yan也没觉得淋着不舒服,便双手cha在口袋里,缓步往美术大楼去。一路上,半个人都没有,连高三晚自习的觅食人cha0,也受到天气影响而不见踪影。

走了几分钟,终於回到美术大楼,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顶楼爬。

这一年来,他变得非常喜欢夜se降临之时,因为身在夜幕中,他感到特别自在。

没多久,他已经到了顶楼的铁门前,却听见一gu不寻常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谁正在木栈道上走动、踏步,那脚步声紮实且清楚。

这里本就少人来,一年多的时间也就他一个,不过是最近又多了个管湘而已。

难不成……

言子yan悄悄跨过门槛,转头往右一瞥,接着呆住了。

那是个线条非常漂亮的纤瘦身影,左腿立姿、右腿向後伸得笔直,整个人向前俯身,右手则顺着身t的曲线再延伸出去。她微微仰着头,受着雨水的头发已经打sh,可动作丝毫不显停滞,放下右腿交换了步伐以後,她顺势转了个圈,把发尾的水甩出了一圈圆弧。

那是管湘。

言子yan站在那儿,清楚感受自己内心的鼓噪。

他一直知道她的专长是舞蹈,可从来没见过她的舞姿。他不懂舞,平时也不怎麽看,自认为对这方面没什麽欣赏细胞,可如今却因为管湘在雨中的舞姿深深震撼。

转了个圈後,她轻轻拥住了自己,接着以右脚为重心,缓缓地侧弯下腰,并将左脚抬起。这个舞步,她做得很细致、很紮实,方能凸显出动作之美。慢慢地,她的右手几乎能碰地了,可却在这一瞬间,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

同时,管湘的右腿就如断线一般曲起,随後失去支撑的作用。

砰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还溅起了些许水花,而这画面终於让言子yan回过神。

他说不清那瞬间的感觉,或许有惊讶、有害怕、有担心,也有愤怒,可能还有点别的什麽。他只知道在决定怎麽做以前,身t已经下意识地动了──就如那日,看见她站到墙上时一样。

言子yan冲到管湘身边,发现她吃痛地抱着右膝,脸se苍白如纸,几束浏海贴着侧脸,整个人给雨打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瑟瑟发抖的小j。他站在她脚边时,她微微抬起头,脸上那一滴滴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解释一下你这荒唐的行为?」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背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膝盖正如火烧一般疼痛的管湘,此时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点嘲讽、带点ch0u离,在她苍白的脸上看来格外醒目,如果细细探究,可以发现藏在那笑容之後的无助,可言子yan却无暇顾及这些。

他被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彻底惹毛了。

「笑什麽?这种情况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他双手紧握成拳,站在雨里对她怒吼:「知道自己腿伤了还淋什麽雨、跳什麽舞?很浪漫是吗?摔这一下你开心了?」

认识以来,管湘第一次见言子yan生气。

以往,他都是吊儿郎当的,动不动就说些让人翻白眼的话,从未如此疾言厉se。她本来还想笑的,可看他攒着眉、满脸戾气的模样,她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他好像真的挺担心她的。

管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答话,而言子yan望着她被雨水浸sh头发的後脑,非常生气。

做错事的人,被他吼了几句,还觉得委屈了?

他伸手,有些迟疑地顿住,并抬头瞧了瞧下着雨的夜空,想起几个月前从矮墙上把管湘拉下来的那天,也是这麽下着雨的。

也许……

他把手又伸向管湘的手臂,颤抖着一抓──抓住了。

很好。

言子yan迅速蹲下,将管湘的左手拉到肩上,接着扶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拉起来。

「能走吗?」他暴躁地问她,「需要抱你吗?」

管湘被他问得一时懵了,「……不用,我能走。」

他扶着她进了花棚,让她在木椅坐下。管湘挪好了位置,发现言子yan很快就把手从自己身上ch0u走,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你……」她看着他呆问,「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吗?」

他神情凝滞了几秒,然後一pgu坐到了木椅的另一端。

「是啊,非常讨厌,」他斜睨着她,眼里的愤怒还未完全退去,「所以关於刚才的行为,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管湘眨了十几秒钟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就在言子yan不耐烦地又准备骂人时,才见她突然低下头,用差点就被雨声盖过的极小音量问他:「你知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至今,过了多久了吗?」

言子yan顿了顿……要她解释她的行为,她反倒考起他来了。

可他还是耐着x子算了一下,答道:「三个多月吧,怎麽了?」

「正确地说,是九十五天,」管湘说,看着他又问:「那你知道这九十五天里,我去了复健中心几次吗?」

这一题,言子yan是真的给问倒了。

她的确偶尔会在来顶楼的时候向他说起复健的事,但也不到能让他掌握她总共去了几次的程度。况且她铺陈这些,究竟是想要说什麽?

他摇摇头,只等她继续往下。

「我总共去了八十七次,」管湘拨开沾了水而黏在脸上的头发,「这八十七次里,我因为复健太辛苦而哭了四十六次、回家之後发誓再也不要去复健三十九次,还有,我遇见我的主治医师二十六次……每一次我都问他,如果我拚了命复健,能不能好起来?能不能回去跳舞?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

她停住,耳边只有大雨倾落的声音。

「他说不能,」管湘垂下眼,「这个答案,到昨天为止我听了二十六遍。」

听完她的话,言子yan感觉自己心脏钝钝地痛,像有谁拿东西敲打着。一般人被这麽否决一次就够难受了,这家伙到底是多固执,居然还问了这麽多次。

「就像你说的,我是在为难自己,」管湘笑了一下,很浅地,「我很si心眼,就算已经听了二十六遍,我还是想试一试……或许,是医生判断错了呢?或许我的腿其实会好呢?」

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从小到大,邢华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而这次,她也已经用自己的腿去证明了,李朝明是对的。

言子yan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双手环x、一双眉毛拧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今天这一摔,可能会害你以後都不能好好走路,到时候别说转科了,你真的只能休学……原本我以为你只是逻辑不好,现在看来,你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夜风呼呼吹过,全身sh透的管湘缩紧身子,感觉有温热的水珠从脸颊上滚过。

「我只是想要si心,」她咬紧牙根,一字一句道,可即使用尽力气,都无法阻止眼泪像雨滴一样啪嗒啪嗒地掉下,「我想要认清事实,想要痛到极点、痛到不得不放手……痛到让自己相信,原来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再怎麽努力都没有用的。」

本想说什麽,言子yan却顿住了。

有些事情,是再怎麽努力都没有用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

他突然就理解她了,还有方才跌倒时,她脸上的那一抹笑是什麽意思。

那是她真正si心了、放弃了,还有如释重负的笑。

谁也没再开口。

不久後,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gu泥土被打sh的气味。

言子yan看着管湘,一副全身都被雨淋过的狼狈模样,可眼里却有大梦初醒的澄明。他知道不必再劝了,因为她已经替自己做好了决定。

「你的脚,要不要紧?」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需要去处理一下吗?」

管湘摇摇头,「只是关节不稳定,过几天就会好的。」

这时打了晚自习结束的钟,四周开始慢慢涌出嘈杂的人声。

「我该回去了,」管湘扶着木椅站起身,对他说:「趁现在没下雨。」

言子yan也站起来,嗯了一声。

她迈开步伐,可走得实在不算稳,在右膝毫无承受力的情况下,她一歪一跛地,像是随时都会跌倒。言子yan看不过眼,想上去扶她一把,可望了望天,还是把手给放下了。

管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她知道刚才是因为她跌倒、又下着大雨,他才会yb自己来扶她,可现在,他终究还是犯了疙瘩。她虽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导致他排斥碰触别人,却也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勉强。

她曾多次猜测他总是翘课躲在顶楼的原因,如今却也慢慢懂了。

帮不上忙的言子yan,只得站在原地看管湘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出口去。

然後她突然停下脚步。

「所以,这就是你喜欢那部电影的原因吗?」管湘突然说,并回头看着他。

言子yan愣了会儿……没头没脑的,这nv人说什麽呢?

「halliday因为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创造了《绿洲》这个游戏,而那个年代,贫穷、饥荒、战乱,所有的玩家,都是为了逃避现实才会沉迷於游戏中,包含男主角也是,对吧?」管湘这麽问。

「是……是没错。」言子yan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她根本没认真看那部电影。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绿洲》这个游戏,」她距离他几公尺远,眼睛却直盯着他,眨也不眨一下,「你是不是也会想,乾脆就活在游戏里算了?」

「我……」言子yan有些语塞。

「毕竟在游戏里,谁也碰不到你,对吧?」最後她说。

然後留下他独自站在被雨淋sh的顶楼。

舞蹈科上年度舞展已过,经常被借去练舞或彩排的一般科目,也恢复了本来的上课步调。再过两个礼拜就是第三次段考、紧接着结业式,这阵子所有人忙着温书,班上也没再发生什麽令管湘闹心的事。

这一日,她趁着上课前来到导师办公室外。

天气渐趋炎热,某些校办已经开始吹冷气了。此时导办的门是关着的。管湘站在门前,手里紧抓着一张纸,反覆x1气、吐气,还是没举起手敲门。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走到一旁无人的楼梯间,拨号。

「喂?」那端很快就接通了,「湘湘吗?怎麽了?」

管湘深呼x1,感觉能听见x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湘湘?」邢华没听见回答,又喊了声,「听得到吗?」

「阿姨,」终於,她能挤出声音来了,「我要转科了。」

这一回,换那一端沉默了。十几秒间,只有不远处树上的蝉声。

「是吗?」良久,她听见邢华略带鼻音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嗯。」

「湘湘,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邢华又道,「我只希望你开心健康地活着。」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呢?管湘反覆咀嚼着。

为什麽她有一种被放弃的感觉?

「阿姨,」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很低很小,「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讲到最後几个字,那音量几乎听不见了。碰巧邢华那儿有人喊了她一声,约莫是工作室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得去处理。

「湘湘,我得去忙了,晚上回家再说,好吗?」

管湘嗯了一声,两人收了线。

她又走回了导师办公室门前,这会儿掌心似乎都出汗了,手里的纸又给她捏得皱巴巴。

终於,她抬起手敲了两下,叩叩。

里面传来戴芷的声音。

「进来。」?

刚结束两堂地理课,管湘把课本塞回ch0u屉,瞄了眼课表,从书包里抓了东西往外走。

正值九月,学校里但凡没有屋顶遮掩的地方都晒得不像话,越接近中午,地表越像是要冒出岩浆来,只有固定一帮不怕si的热血青年,下课时会抱着篮球在c场上跑动,其余的人,能不离开教室就尽量不出去。

这会儿第三堂课,不得已必须换教室上课,管湘才走到半途,额上已经积了汗。好在教室里都有冷气,她加快脚步,总算到了位於服设大楼四楼的美术教室。

她是第一个到的。

她拍亮灯,又启动了空调和电扇,接着在角落选了个位子坐下,把画本和一个累赘的大笔袋往桌上放。大笔袋里放了不少东西,除了寻常学生会准备的铅笔和橡皮擦外,还放了几只g线笔、高光笔,和一整组四十八se的水溶x彩铅。

这些都是她按网路上的建议买的,是不是符合科里的规定,她并不清楚。而为了不要落後班上同学太多,暑假时她不仅花了大把时间找资料、做功课,还去上了速成绘画的课程,尽量打好自身基础。

原以为这样的准备已经足够,事实证明是她小瞧了汉平艺高的服设科。

班上同学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室,在看见管湘已经坐在里头时,不约而同都是一愣,接着刻意挑了离她较远的桌次坐下,并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她。

这就是管湘选择第一个到教室的原因,与其姗姗来迟在进教室找位子的过程中被盯着看,还不如她先躲在角落里,起码不那麽引起注目。

在典型服设科的人群里,管湘就像个小透明。

如果她是轻淡的素描、言子yan是大胆的水彩,那麽她的同学们就是用se冲突又矛盾的普普风漫画。同样的制服,每个人可以穿出不同的版型;耳朵上不是钉着的就是挂着的东西,令人目不暇给;眼影b她以往公演时能想到的用se都更前卫;缤纷而惹眼的发se大有人在……於是她的长直纯黑发及一脸素净,就成了班上的稀有动物。

周围的视线灼人,管湘於是低头翻开素描本,那是她前几天刚买的,里头什麽也没有,就是一片纯白,即使如此,她仍假装看得入神,连同桌坐下了谁都没注意。

然後,一阵耳语传来。

「喂,听说那家伙是在舞蹈科混不下去才转过来的。」

「真的假的,那不等於完全没服设基础吗?」

「真不晓得科主任怎麽会答应让她转过来。」

「主任是不是忘了,服设是我们学校入学门槛最高的科啊?」

「……」

类似的耳语自从前几天开学、老师在台上正式介绍过她以後,就一直没少听过。管湘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继续盯着她眼前的白纸。没多久,班导进来了。

班导蔡佑怡,同时兼任他们服装画的科任教师,是个出过好几本教材、一天到晚跑讲座的名师。她先是点了名,接着给全班发下练习纸,开始用投影片逐步讲解和示范皮革的上se技巧。

管湘捏着笔,时不时就有些出神。

过去她上的术科课,没有一堂不是用尽全身力气去跳的,每一堂下来都是汗流浃背,现在突然要她静静坐在位子上吹冷气,她只有满心的不习惯。

「总的来说,就是利用高光和y影来表现出皮革的光泽感,这部分要反覆练习……」讲解告一段落,蔡佑怡让同学拿起练习纸和铅笔,「第四堂课我有讲座,你们就留在这里把图稿完成,每个人交一套皮革设计上来──下课画完的先交给小老师,来不及的人周五前给我。」

「唉──」怨声载道,同学们开始不情愿地掏出工具,有人削铅笔、有人翻图录,也有人直接一头趴在桌子上装si,教室一下子闹哄哄地。

这时蔡佑怡边把投影机关上,边道:「别忘了,上se要由浅到深,这是定律,不能因为是黑皮衣,就用最黑、最粗的笔一次涂满,知道吧──何天兵,说的就是你!」

语毕,全班几乎都大笑起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两、三张桌子外,有一个深棕se头发的娇小nv生,此时正红着脸、缩着头,看不清是什麽表情。管湘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几秒钟……竟觉得有些眼熟。

刷──

耳边响起铅笔画过图纸时特有的摩擦声,管湘回过神,发现同桌的人都开始打线稿了。她赶忙抓起自己的铅笔,也低下头来奋斗。

服装画,首先画的是人,接下来才是衣服。

暑假时,管湘看过好几个影片教程,也自己练习过几遍,大约知道该怎麽下笔,但和服设科生累积了一年、甚至更久的功底一b,还是不堪一击。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纸都烂了,ga0半天好不容易打出个简单线稿,还是模特儿姿势最贫乏、最无聊的那种,可转头一看,同桌的都开始上se了。

咬着下唇,管湘不想示弱,於是低头加快了速度。她按照想要的感觉将衣服的细节g勒出来,接着擦掉铅笔稿,用彩铅逐步把颜se填上去。画着画着,她彷佛进入了一种无我境界,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

事实上,汉平艺高的学生在内转时,是必须参加考试的,并非说转就能转,这点她一直非常清楚,也因此当初上交转科申请书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是考试没能过,就认命地休学。

可後来不知道为什麽,转科考还没考,她就收到了申请转科通过的答覆,再之後才辗转听说舞蹈科的科主任、戴芷,甚至邢华都出面了,以她过去在舞蹈科战功赫赫的贡献来和服设科主任交涉,望他免去管湘的入科考试。

所以同学们说她什麽,她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她确实就是靠关系进来的。

距离下课钟响还有五分钟时,管湘终於把图画好了。她吐口气,放下笔看看四周,发现其他同学早就都画完了,正在嬉闹聊天,且同桌同学的作品,目光所及,尽管只是个皮革练习画,可各个画工非凡、设计独到,一看就是尖子生的水准。

至於她自己……管湘低下头。

为了赶在时间内画完,她有很多细节都没能顾及,跟其他人的b起来,她的倒像个半成品,而且还是画到一半被人拿去随便涂鸦的那种。

才这麽想,耳边便传来了嗤笑声。

「画了那麽久,可画的那是什麽啊?」

「我妹的随笔涂鸦都b她这好看。」

「真的假的,你妹几岁啊?」

「四岁,哈哈哈哈……」

管湘收拾着东西的手顿了顿,但最後还是面不改se地把se笔都塞回笔袋。

她初来乍到又没有半点底子,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默默收拾完,她伸手轻轻点了点隔壁同学的肩膀,「请问,小老师是哪一位?」

那人没说话,只用眼神瞟了瞟靠近门口的那一桌。

同桌一共坐了六个人,不过管湘倒没有费太多力气去分辨谁是小老师,因为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金棕se的长卷发、完美的全妆;那gu特别g练的气质,以及她面前那叠其他同学缴上来的练习纸。

管湘起身、顶着众人的目光交作业去。

本以为交了就算完,没想到小老师看了她的画一眼,竟噗哧一声笑出来。管湘正要转身的脚步一顿,只得停下,轻轻一瞥那人制服上的绣字。

「同学,你是来ga0笑的吗?」那人掩着嘴正笑得开心。

看来这个小老师是想指教她一番了,管湘深x1一口气,决定承下来。

「我的画……有什麽问题吗?」管湘礼貌地问。

颜以郡轻轻甩了甩她的图纸,特别不屑,「你这画的是nv人吗?肩宽、手腕和大小腿的形状,都壮得像个男人;再来,腰该是人t躯g最窄的地方,反之t0ngbu最宽,你连这基本概念都没有,怎麽敢下笔呀?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汉平服设要没落了呢?」

她的音量不算小,话落,周围一阵哄笑。

「抱歉,是我练习不足,」管湘自知技不如人,面对颜以郡的奚落也没生气,只是伸出手yu拿回自己的画,「我再回去改改吧。」

「别把这里当成收容所,没地方去了就挤进来,」颜以郡语气里的轻蔑再明显不过了,「这里可没有你想的好混。」

管湘不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瞧着颜以郡,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下课钟响了,看热闹的人群捱不过生理需求,纷纷收了东西准备去买饭。颜以郡微g起嘴角一抹笑,把练习纸随便扔在桌上,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教室。待管湘回到座位上,邻座的人早走光了。她慢吞吞地整理东西,直到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或者说,她以为只剩她一人。

鸦雀无声中,一本书被放到她面前。管湘抬眼──是那个课中被老师点过名的nv生。

她转了转思绪,「你是……何天──」

「我、我叫何天瑜。」大概是怕她会说出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绰号,nv孩迅速接口。

「你好,」她浅浅一笑,「我是管湘。」

「我知道你,」何天瑜戴着圆框眼镜、绑了两搓小辫子垂在肩上,身材十分娇小,说话时两颊泛着酡粉se,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我在brittany?k的服装秀後台见过你。」

管湘微微瞪大眼──这麽一说,她可想起来了。

她望着她,「……你是那个二之一?」

何天瑜不好意思地笑了,「对,是我。」

管湘愣了半晌,「好……巧。」

「这本书,是班导出版的人t画入门教材,我们高一的时候用过,」何天瑜推了推圆框眼镜,认真道:「人t结构的确是服装画的基础,如果不够熟悉,就没办法画出好看的效果图。」

管湘伸手拿过那本书,大略翻了翻,里头均是人t骨架、b例的详细分解。

「虽然这样,我始终相信美感才是这领域的一切,会不会画画倒是其次。」何天瑜搔了搔头发,有些难为情地说:「像我,就是标准的服设pa0灰,既不会画画、也没有所谓的美感……」

突如其来的自白,弄得管湘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只能看着她。

「但是你不一样啊,在那次服装秀你已经证明过自己了……老实说,看你在服装搭配方面这麽有主意,我真的好羡慕……」何天瑜说着说着,脸颊又微微红了,「虽然你的基础还跟不上本科生的程度,但後天很难要求的审美和品味这块,我觉得你不输她们……所以不要气馁,人t结构画不好,真的不是绝对的事……」

听她说着,管湘笑了起来,指着那本书的封面,「那你又为何拿这个给我?」

「我、我只是想……」何天瑜的头低垂了下去,「如果你希望让自己更紮实一点,可能会需要的。」

这是开学以来,管湘在这个科里感受到的仅有善意。

她把书和自己的素描本叠在一起,诚恳道:「谢谢你,天瑜。」

结果何天瑜的脸又红了起来,「不用谢,我其实……那天在後台听了你和brittany?k的对话,我就好想认识你……只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转来我们科里,说真的看过你的表现以後,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可以追上大家的……我、我很好奇你会有什麽样的作品,你一、一定要加油……」

管湘看着何天瑜通红的脸,静了几秒钟。

过去,她在舞蹈领域里接受过很多这样的赞美,甚至b这更浮夸的彩虹p都有,当然有部分是看在邢华的面子上说的。由於从小到大听得太多,她已经习惯了,连难为情都不会有,多数时候的反应就是一句谢谢,然後转身离开。

不过此时她想了想,抬起头来。

「你饿吗?」她似乎很久没这麽笑过了,「我们去吃饭吧。」

只见何天瑜的脸又更红了,就像一颗立正站好的番茄。

下午第一堂课上的是立裁。

如果说服装画课,是看过几部教程、就能大约领略三到五成的领域,那麽立t裁剪便是属於理论到实作之间,相隔了约莫一光年的技能。

管湘和何天瑜一起去学餐吃了顿饭,席间聊了不少──虽然大多是何天瑜说、她负责听,但面对了几日普遍不善待她的同班同学们,管湘还是挺珍惜这样的午饭时光。

两个人一聊就忘记时间,待赶到立裁教室时,已经上课好几分钟,老师虽不见人影,同学却几乎到齐了。教室後方堆放器材的角落,几个人正在把人台搬回自己的位子旁。

何天瑜带着管湘走过去,发现人台只剩下一座,颈部的标签标着名字。

「啊,这是我的……奇怪,我记得有多一个的,」何天瑜搔着头四处张望,「本来多的那个给你用刚好……上哪儿去了?」

管湘随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眼就看见颜以郡身边放着两座。她们走上前,正好听见对方在和同桌抱怨人台底座不稳的事。接到管湘询问的眼神,颜以郡脸上堆起了笑。

「抱歉啊,我原本的这座好像坏了,我想试看看这个没人用的,如果用起来不错,以後就换过去。」她说着一边往新的人台贴上标示线。

管湘面无表情道:「那坏的这台给我吧。」

「可能不行耶……」颜以郡刻意扬着笑,「我怕我用不惯新的,所以想两座轮流试试看,用过了再决定。」

「你、你太霸道了!」何天瑜涨红了脸,甚至b当事人还激动,「都给你用了,那、那管湘用什麽?」

大概是她鲜少站出来反驳什麽,长得娇小、气势又弱,周围的人都只是大笑。

颜以郡指着教室另一角,「那里还有一座,不如你就用那个吧?」

管湘随着众人一起转头望向角落,正眯着眼看,就听见身边传来几声会心的笑。

那儿的确放着一座人台,只是看上去非常老旧、还积了层厚厚的灰,彷佛许久没有人用,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是个男款人台。

汉平艺高,乃至於国内如今设有服设科的高中,全都是主攻nv装,也因此包括管湘在内,所有人都知道颜以郡这是ch11u00的刁难。

管湘迎着对方挑衅的目光,两人好一阵子没说话。何天瑜看不过去了,拉拉管湘的手,胆怯道:「湘湘,不然你和我一起用吧,待会再请老师帮你订一台新的──」

「没关系,」她断了她的话,平静道:「我就用那座没人用的吧。」

管湘转身,没有半点犹豫地走向那一角,何天瑜着急地跟在她身後,把自己的人台也搬了过去,两个人就这麽躲在教室角落里。

很快地,老师来了,所有人安静下来上课,教室里渐渐只剩下平板低沉的讲课声。

课中,何天瑜推了推她的手肘,用气音问:「湘湘,你g麽不告诉老师、让老师来作主就好了,你搬回这个人台也用不了啊?」

刚才脑袋一热就嘴y的管湘,此时冷静下来也有点懊悔,不过她想了想,反正自己是个菜鸟,是这周还是下周开始碰人台,在她眼里是差不多的。

於是她对何天瑜露出浅笑,低声道:「没事,先专心上课。」

这堂课教的是鱼尾裙的制法,管湘看着老师像变魔术一样,利用人台、记号笔以及几根针,最後是剪刀,转眼间就把成块白胚布做成了裙片,这过程於她就如宇宙怎麽就诞生了那般高深玄妙。

她心里没有底,咬着笔头问隔壁的人:「天瑜,老师这是在做什麽,你看懂没有?」

何天瑜一直专注做笔记,浑然忘了身旁还有个拿到男款人台的菜鸟。她转过头,正想细细给她解释,老师却突然宣布开始裁样,一下子所有人都起了身,各自忙碌。

「湘湘,你零基础来学立裁,真的太勉强了,而且你用这个人台,也做不了鱼尾裙啊。」何天瑜将管湘从座位上拉起,替她把针包挂在手腕上,「好在老师平时对我们很放任,基本也不出作业的。不然我先教你一些基本的吧──不过这个人台实在太脏了,得先擦一擦才行。」

於是两个人合力把人台收拾乾净,何天瑜就这麽手把手带着管湘从头开始学。

事到如今,管湘才了解什麽叫隔行如隔山。过去的她都是从网站上订来成衣、自己土法炼钢加工成舞台服,可那距离真正的制衣毕竟还是太远。曾经以为做过几套洋装就是有点基础的自己,真的是太傻太天真了。

一小时下来,她的脑袋装满了各式测量的术语,另一方面还得兼顾手上的c作,几次不留神,都用针戳痛了手。何天瑜虽然看起来害羞胆小,可纠正起管湘来却一点都不含糊,为了一条腰线没和桌面保持水平,已经要求她重贴了无数次。

打仗一样。

「好啦,这样就差不多把结构都标出来了。湘湘,你学得很快呢。」何天瑜赞赏地看着管湘的成果,突然面露可惜,「不过下礼拜老师替你订的人台到了之後,你还得重贴一次就是了,毕竟男生和nv生的人t结构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管湘满额头的汗,暂时不愿去想下次上课一切都得从头来过的事。她吁口气,抬手拍掉人台肩膀上的灰尘,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肩膀的厚度和宽度,让她想起了言子yan。

管湘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问:「天瑜,为什麽科里不教男装?」

何天瑜正裁着手上的胚布,想了想答道:「可能……是因为做nv装b较有出路吧。」

「……是吗?」

「是呀,」何天瑜挺起娇小的身子,答得很天真,「nv生的钱b较好赚嘛。」

两人相视而笑,管湘低头收拾起桌上用剩的工具,只听见何天瑜又喃喃一句:「可是brittany?k做的也是男装……唉,可惜我永远也不会变成她。」

她说这话时,管湘正瞧着自己上午被退回来的服装画作业,就夹在素描本里,露出了一个小角。她伸手ch0u出来认真看了几眼,又转身瞧了瞧身旁的男款人台,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从材料柜拿来了标签,写下自己的学号和姓名,接着把标签贴在人台的脖颈处。

转头看去,整个教室都是nv人身形的米白se人台,就只有她这一角,立着个肩宽、腰窄的黑se男款人台,本应该觉得心慌或害怕,可看了半天,管湘居然觉得挺有感觉的。

「湘湘,你别发呆了,帮我剪两块布吧,」何天瑜拉了拉她的手,把剪刀递给她,「刚才为了教你,我进度都落後了……你就拿那两块样布去描吧,记得留一公分的缝份喔。」

管湘按着何天瑜说的,替她裁了剩下的裙片,然後看她把布料交叠着、推进了缝纫机,来回几遍,鱼尾裙的外观便大致有了。0着裙摆的波浪,又翻了翻车缝处,管湘瞄了一眼班上其他同学的进度,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等,你是最晚开始做的,可是却做得b谁都快?」管湘将半成品拿起来仔细打量,忍不住惊叹道:「而且这做工一点都不马虎,你……」

这是在她面前红着脸、说自己是服设pa0灰的nv孩吗?

何天瑜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被你发现了,其实我、我偏科挺严重的,没什麽设计细胞,但是按表c课的打版和裁缝,算是做得还可以……可能是因为从小看我妈妈帮人修改衣服,再不懂的东西,看过几百次也肯定会了呢……」

她这番话说得虽平淡,却带给了管湘不少刺激。

「这可不是还可以的程度,」管湘拎起那块半成的鱼尾裙,认真对何天瑜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你不用羡慕我。」

看何天瑜赧红着脸傻笑的模样,管湘算是领悟了,那就是现在的她需要大量的练习。如何天瑜所说,看过几百次肯定能会的东西,没道理她拚命练习还学不会。过去她是怎麽驾驭现代芭蕾的,如今依样画葫芦就是了。

下课钟响,老师教材一收就离开了教室,余下同学不约而同纷纷站起来伸展筋骨。对设计科的学生来说,一连三堂立裁也是高二课表中最地狱的部分,好在接下来只有一节班会,熬过了就能放学。

管湘筋疲力尽地回到教室,何天瑜跟在她身後,兴高采烈地把东西都搬到了她隔壁。她是转科生,原先就按照蔡佑怡的吩咐坐在最後一排的空位,邻座也没人,如今何天瑜要来作伴,她自然不会反对,只是……

「不说一声就换位子,可以吗?」管湘看着何天瑜整理ch0u屉,问道。

「别担心,没事的啦,」何天瑜把课本放好了,又铺上自己的桌垫,「我们服装设计科什麽没有,就是自由最多了。你看,科里准我们染头发、改制服、穿耳洞……区区一个换座位,他们才不在乎呢。」

……说的也是。

管湘坐在位子上往四周瞟了眼,一片缤纷七彩的发se就跟调se盘一样,且依照她开学至今的观察,班上有一半的人每隔几天就会换一个发se……她怀疑,蔡佑怡根本不会费心去记他们的座位表。

放心地收回目光,管湘瞧见何天瑜把什麽东西放进了透明桌垫的夹层中,好像是张照片。她好奇地凑近,冷不防被照片里的东西吓得抖了一下。

「……安娜贝尔?」她不敢置信地说:「你把安娜贝尔的照片放在桌垫下?」

「哈哈,吓到你啦?」何天瑜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解释道:「这算是我的特殊癖好吧?喜欢看鬼故事、恐怖片,也喜欢研究鬼怪幽灵、外星人、五十一禁区等等。」

想不到看上去胆小的她,兴趣却这般「大胆」。

管湘眨眨眼,笑容僵y地说:「呵呵……人各有所好嘛。」

不久後班导进了教室,她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今天的班会课,主要有两件事情要宣布,第一,是学校的期末展从今天开始收件,截止日期是期中考前一周……大家应该没有忘记,投稿到期末展的作品,同时也算作你们术科期末考的成绩吧?所以记得要在时限以内把东西交上来。」说着,蔡佑怡又指示前排的同学把讲桌上的一叠纸发下去,「第二件事,就是关於你们高二下的服装秀。」

管湘还在消化期末展作品同时作为术科期末考成绩的这件事,茫茫然接过前排递过来的两张a4纸。

「刚发下去的两张纸,一张是服装秀的细项规定,另一张是报名表,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管湘刚要细看拿到的资料,就听见蔡佑怡说:「再次提醒各位,汉平服设的传统和他校有点不同,高二期末服装秀的表现直接占去你们学期总成绩的百分之四十五,所以不可以敷衍对待,知道吗?」

管湘无声地倒ch0u一口气,「高二就办服装秀?还占总成绩将近一半?」

何天瑜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这就是为什麽汉平服设的学生在各个顶尖艺术大学这麽抢手的原因,别的艺高要麽三年都不办、要麽等到高三毕业了才办那麽一场,我们学校倒是年年都办……他们是要b我们早点上轨道呢。」

「年年都办?」管湘瞪大了眼。

「对啊,而且每年服装秀的第一名,下学年的学费可以获得全额补助喔。」

管湘语塞了会儿……这也真大手笔。

「你看这个,」何天瑜说着翻出手机里的几张照片给管湘看,「高一结业展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帮自己做一套衣服、还得亲自上台走秀。那一次的服装秀评分,也决定了升上高二以後的座号──唉唷,一想到当时的状况,我就好想挖个洞躲起来……」

管湘皱眉,「发生什麽事了?」

「当天服装秀开场的时候,风特别大,我又错选了太软太轻的布料,结果一上台,我的长裙就被风吹起来、把上半身和脸完全遮住了……」何天瑜说着再度满脸通红,而管湘彷佛身临其境地看到那场惨剧,「因为看不到路,我在台上摔了一跤,後来就成了三十二号……」

管湘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目光瞧见自己桌角上贴着的号码:三十三号。

她是这学期才来的转科生,理所当然会成为最後一号,也就是说,她这个名义上的车尾和何天瑜这个实质上的车尾,两个人坐在了一起。管湘无奈地叹口气……她们这个组合,真的是好不吉利啊。

「学期末以前,要把报名表交上来,」蔡佑怡将上缴期限写在黑板右侧,边道:「内容必须包含服装企划、理念、初版服装画三套,还有预计的模特儿人选──附件里的同意书,给对方签名之後,一起交回来。」

没多久放学了,何天瑜赶着回家里的裁缝店帮忙,钟一打就先走了,管湘一个人走出服设大楼,手里还抓着方才班导发下来的资料。尽管只是两张薄薄的a4纸,加起来还不到十克重,此时却有如千斤,压着管湘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於是她错开往校门口蜂拥而去的人cha0,转身一步步爬上了坡。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一有心烦的事就去美术大楼顶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连同在顶楼看见那个一天到晚睡着的人,也是这个习惯的一部分。

不过此时见到言子yan,管湘还是有点诧异的。

尤其是他居然醒着,正屈着腿在木椅上吹口哨。

夕yan光中,他周身像被镀了一圈橘se的边,把轮廓都模糊了,乍看,竟有点不真实。

「都放学了,你怎麽还在这里?」她问。

言子yan转过脸来,瞧见管湘苍白的神se、手里还抓着一叠纸,嘴里的口哨y生生停下,接着反应很大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他特别激动,「又想g麽了你?」

管湘愣愣地看他,「……我没想g麽,就上来吹吹风。」

听了她的话,言子yan呆滞了好一下,然後有些挫败地坐回木椅上,「吓si我了。」

管湘不解,「……谁吓你了?」

「你!就你,」他抬起头,委屈地控诉:「上一次你带着一张纸、这副表情上来顶楼的时候,差点就出人命了!现在居然还敢问谁吓我……」

管湘傻愣了几秒,接着噗哧一声笑出来。

「有什麽好笑的?」言子yan瞪她。

她不答,只是在另一张木椅坐下,闭上眼,瞬间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像跑来顶楼散心的习惯不知何时有的一样,言子yan的存在总让她能在高压的现实生活中偷偷地喘口气,这也是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产生的感觉。

「你老是苦着一张脸上来,」这时言子yan在一旁碎碎念,「就从没看你笑着来找过我……唉,原是我命苦,不配看到你高兴的样子。」

这话又让管湘想笑了。

她睁眼,心平气和道:「等哪天我在服设的日子好过一点,你就有机会看到了。」

言子yan歪着头看她,「怎麽?转科不顺利吗?」

「是啊……基础太弱、术科太难,而且同班同学都极度不友善,」管湘说着把手里的纸扔到一边,仰头去看顶上的乾燥花,「唉,早知道就休学算了……」

「休学个头,」言子yan想也不想地反驳,「当初我可是千方百计才把你骗去brittany?k服装秀上打工的,你可别半途──」

「嗯?」管湘低下头,眯着眼看他,「你刚才说千方百计什麽?」

「我──」发现自己说漏了,言子yan张着一双眼和嘴,「我、我什麽都没说……」

鬼才信呢。

管湘不怀好意地站起来,伸出自己的右手缓缓靠近他。

「从实招来,不然我要0你了啊。」

其实她也就是说一说,就算言子yan打si不招,她也不可能真的去碰他──不能拿一个人的疾病或者罩门来开玩笑,这点分寸她还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招对言子yan如此奏效,一听她说要0他,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别,别0我,」他整个人往後缩,几乎都要嵌进椅子里了,「我说就是了。」

管湘这才作罢,回到方才的位子上。

原来,当初言子yan半拉半哄地让管湘去补了服装助理的缺,说是为了拿公关票去看服装秀,竟是说谎骗她的。

「我根本不需要票就能进场,」他喃喃地说,「要公关票g麽?」

管湘呆了呆,「那……那你为何要骗我?」

言子yan突然就认真起来,问:「你忘了那天秀开场前,我和你说过什麽了?」

那麽久之前的事,怎麽能记得?

管湘努力回想,就想起了一句:「……让我好好t会後台的有趣之处?」

「啧,不是啦!」本还想感x一下,被管湘这一ga0,气氛都坏了,言子yan无奈地说:「我不是和你说,那天有可能是你人生重要的转捩点吗?」

唔,好像有这麽回事。管湘点点头。

「是不是真成了转捩点,我不知道,但当初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骗你去的,」言子yan侧过脸不看她,自顾自地说:「看电影那天,你在人台前搭配衣服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某个设计师──就是那种果断又有主见的样子。」

一番话,管湘听得迷迷糊糊,没答腔。

言子yan顿了顿又道:「後来你说,这世界让你看到的都是绝路,我就想,也许你只是太伤心了,看不见其他的路,既然如此,若我举手之劳能为你开一条,或许……」

到此,言子yan说不下去了,耳根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只是碰巧日落山头、光线暗下来,才没让管湘看出。

「你的意思是……」管湘就他话里的意思反覆推敲一番,才终於明白过来,顿时心底有些触动,「你用那些藉口骗我去服装秀打工,只是为了让我找到第二条路?除了跳舞以外的路?」

「是,也许当初没有骗你去,你在发现自己不能跳舞以後依旧会si心,但如果让你休学了,难保你哪一天不会又做出傻事……」言子yan转头,向她投来灼灼的目光,「人不能失去生活重心太久,否则很可能像我一样,我……」

以为言子yan就要说起自己这什麽也碰不得的病是何来,管湘专注地盯着他。

前者於是吞吞口水,无奈笑道:「……我不就不太正常吗?」

唔,看来还不到时候,好吧。

管湘眨眨眼,将方才他的话又思考了一遍,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居然……有一种被保护着的感觉。

「总之,好不容易踏上的路,别轻易回头,你──」言子yan正说着,哪里却传来嗡嗡声,「呃,你的手机好像响了。」

管湘忙从口袋里0出手机来。

看见萤幕上写着「邢阿姨」,她足足迟疑了三秒才接起,「喂?」

「湘湘,放学了吗?」

「刚放。」

「那你直接来工作室吧,」邢华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疲惫,「晚上一起吃个饭。」

管湘愣了会儿,「……你回来了?」

「是呀,刚下飞机,准备搭车回去了。」背景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又听她道:「湘湘,你晚上想吃什麽?我先订餐厅。」

管湘低下头,本来因为言子yan而好转的心情,此时又有点低落,「都好。」

「那好,一会儿工作室见。」

收了线,管湘将服装秀的报名表收进书包里,恹恹地站起。

「我得走了,」她垂着眼,连看言子yan一眼的劲都提不起,只道:「很晚了,你也快回家吧。」说完便离开了顶楼。

言子yan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她又怎麽了?」

管湘搭上与回家方向相反的公车,前往邢华的工作室。

她俩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个多月前。

那日管湘为了转科的事打电话给邢华後,周末她就带着舞团飞出去了,一去就是三个月。中间两个人虽然通过电话,但次数并不多,她忙着巡演、管湘忙着考试和学画,谁也不清闲。

当然,某部分来说也是管湘刻意避着邢华,打来的电话三通里只接一通、讯息五则只回覆一则,用的藉口多半是学画很忙,事实上有没有那麽匀不出时间,只有管湘自己知道。

进了工作室,里头只有大厅开了盏灯,其余地方都是暗着,而邢华正背对门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大约一起巡演的舞团成员下飞机後就各自回家,只有邢华来了工作室。管湘悄悄走进去,把书包轻放在沙发上,耳边听见邢华与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麽。

「你别再给我东约西约了,我不会去的。」

「对方条件再好,和我有什麽关系?」

「这麽多年来你给我安排这麽多对象,我哪一次去见过了?」

「这和我满不满意无关,纯粹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我带舞团够忙的了,如今还要看着湘湘,没时间去想那些事。」

「我等会儿要陪湘湘吃饭,不和你说了,再见。」

切断通话,邢华转过身,只看见沙发上扔了个书包。过一会儿,管湘从厕所关了灯出来,一边拿纸巾抹着手,一边整理浏海。

邢华把手机收进口袋,「湘湘,你什麽时候来的?怎麽不叫我一声。」

「刚到,看你在讲电话就没吵你。」

「我订了楼下的饭馆,现在下去刚好,」邢华抓起柜子上的手拿包,「走吧。」

工作室楼下的饭馆做的是道地又jg致的家常菜,邢华除了带管湘来之外,也经常请工作室的员工或舞团成员一起来吃饭,不仅菜的味道好、价格实惠,还很重视顾客ygsi,每一组座位都有单独隔间,人多还能订包厢。

身为半个公众人物,邢华挺喜欢这点的。

她选了个角落的四人桌,熟练地把菜点了,服务生刚把菜单拿走,她就见管湘支着颊,一语不发地往窗外看。从小到大来过这麽多次,这是她一直没改掉的小习惯。

因为是平日,上菜并未等太久,几个简单的炒菜、两碗饭和一锅汤,一下子上齐了。邢华催管湘多吃点,可管湘食不知味,明明桌上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终究,她还是憋不住。

「你为什麽不去?」

邢华夹着菜的筷子一顿,「去哪里?」

「相亲、联谊、拓展人脉──我不知道你们大人怎麽称呼那种事。」管湘说。

邢华轻轻笑了下,「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也没有这个需要。」

「是你不感兴趣,」管湘抬起眼直视她,「还是因为我,所以你不愿意?」

气氛稍微凝滞,邢华睁大了眼看她,「湘湘……你在说什麽?」

管湘把筷子放下,深深x1了一口气。

「为了栽培我,你已经十几年没有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的我不能跳舞、也做不了你的接班人了,所以,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说着,管湘突然觉得喉咙一阵酸疼,可她强忍着稳住声线,「去相亲、去交男朋友,去找个新的生活重心吧。」

这是她第一次和邢华说出心里的话,但却不是什麽好听悦耳的内容。

两人之间於是有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良久,是邢华先开了口:「你认为……我这些年这样带着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做我的接班人,是吗?」

「除了这点,我想不到别的原因。」管湘不冷不热地说,「我从不喊你妈妈,也不与你亲近,可你一点都不生气;我花了你这麽多学费、还让你费t力、时间亲自教我,可到目前为止除了几面奖牌,我什麽也没赚给你,你却没有半点怨言……若不是图我将来能回报你更多,怎麽可能如此无私?」

她喘了口气,垂下眼睛又道:「人,都是有私心的不是吗?」

邢华愣愣地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样子,管湘只当她是被说中了心声,所以无从辩答。

一顿饭吃得这样尴尬,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管湘拿卫生纸随便抹了嘴,背起书包,「我吃饱了,先回家。」

刚站起身,就被邢华叫住:「湘湘。」

管湘停住脚,却不回头,耳边又听得邢华开口:「湘湘,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回报我什麽,是看你小时候还算喜欢跳舞,所以才一路带着你。你学得好,我当然高兴,可学不好,我也不会怪你……在我心里,没有事情b你觉得快乐更重要,如果没办法跳舞,就去做其他能让你感觉快乐的事,不需要总想着回报我对你的栽培……只是一点舞技、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没人继承也没什麽的。」

管湘站在那,突然觉得连呼x1都沉重,也不知道邢华说的是实话,还是只为了宽慰她。

「既然这样,你为什麽从来不交男朋友、不谈恋ai?」多年的疑问,管湘终於在今日问了出口,「朋友介绍给你的对象,你不要;李医生陪着你这麽多年,你也不ai……单身十几年了,如果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什麽?」

对管湘来说,亲生父母走得太早,给她留下的回忆并不多,但从家里的相簿、和别人口中偶尔提起的片段,她知道她的父母感情非常要好,也因此她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最终就是要找个相ai的人、找个好归宿,她也是、邢华也是。

见到邢华这些年持续孤身一人,她压力甚巨。

所以她一直不容许自己做不好。舞步记不住,就多跳几次;当不了第一名,就拚命练习;动作做不到,痛得哭了也要把筋拉开……她负了谁的期望都可以,就是不能负了邢华投注在她身上那麽多年的光y。

可如今再不想负,也只得负了。她只希望趁一切还来得及,让邢华赶紧找到陪她的人。

听完管湘的质问,邢华也站了起来。

「我之所以一直单着,不是因为你,」她的声音里有一gu笃定,彷佛终於下定决心要说些什麽,「是因为我早有了深ai的人。」

管湘愣了愣,随後咬住下唇,只当邢华是说谎骗她的。

「既然不是因为我,你为什麽不和对方在一起?」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因为她已经不在了,」邢华苦笑着垂下眉眼,「而在这世界上她唯一留下的纪念品,现在就在我眼前。所以我哪都不会去,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

这段话说得饶口,管湘听得不耐烦,「你到底在说什──」

等等。

不知道为什麽,身t似乎b大脑更快接收到邢华话里的意思,管湘开始不住地颤抖,即使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根也无法停下。

是她……心里想的那样吗?

用极慢的速度把头转过去,管湘直直地看着邢华,眼神似乎是在确认什麽。

邢华点了点头。她的身t似乎也颤抖着。

「我ai的那个人,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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