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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半开的槅窗用木条固定,风吹不动,但那偶然自窗外落进来的雪粒子看上去也是真的厚重,见之生寒。

“是啊,是这些日子以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明日洒扫宫道的宫人们要辛苦些了。”梁安以为皇帝还要再睡,只给他端了温热的香茗,不料皇帝接过一饮而尽之后竟然从床上下来,披了宽袍朝殿外去。

“若这样大的雪一直落个不停,京中百姓只怕也要受灾,得叫中书省拟个章程出来,派人巡查百姓房屋,不要亡羊补牢。”

梁安宽慰道:“不急于这一时呢,说不准明日一早这雪就停了,雪重夜寒,陛下就不必亲自去了。”

紫极观亦有翰林学士秉笔待诏,接了谕旨便往中书省去,黄纸急递,将上谕传给夜巡长安的禁军。

“瑞雪兆丰年,”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想让他回去休息,“这样大的雪也不全是坏事,来年庄稼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雪重易成灾,雪轻也令人忧心,”皇帝难得生出一点怅惘,“天象非人力可改,朕修道半生,如今看来竟是一事无成。”

梁安忙不迭劝解,皇帝却似乎只是有感而发,再无下文:“随朕出去走走吧。”

“欸——”梁安一叠声地应了,他没料到天子竟要深夜出行,有条不紊地去准备。

还是皇帝阻止了他:“就你跟朕出去吧,不必兴师动众。”

今夜雪重,梁安给皇帝系上披风,又拿了竹伞撑在他头顶。这雪刚下起来,宫道还没来得及清扫,软底履踏过松软的积雪,没有半点声响。

宫道两侧悬起了大红灯笼,这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去,日日有人添烛,红墙银雪,灯火璀璨,这是太极宫的巍峨气象,夜间也纤毫分明。

各宫都有人守夜,皇帝的西苑有学士和道人当值,梁安又被帝王的身形遮了大半,来往的宫人没认出这就是太极宫的主人,脚步不停。

皇帝慢悠悠地走着,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雪夜清寒,也没能让他身上的燥郁之气一扫而空,皇帝面色微肃,眉宇间仍有些烦意。

走过两步,忽然嗅得一阵清浅的腊梅香气,不同于红梅的热烈,别是幽冷。

皇帝想起来:“西苑附近种的是腊梅?”

“腊梅、绿梅都有,”梁安略一思索,“不过还是腊梅多些。腊梅香气幽远,正适宜种在西苑。”

皇帝不爱赏花莳草,西苑的布景都由苑内监打理,下头的人摸不清皇帝的喜好,少不得要梁安这个内侍总管多费心。皇帝对花草并无偏爱,今夜问起,多半还是被殿中红梅勾起了绮思。

“今年的腊梅香比往年要浓些。”梁安撑伞跟着皇帝往梅园去。

走过两步便见了一大片梅林,雪落寒瓣。

皇帝道:“西苑的梅花似乎开得不好。”

西苑的梅花今年开得不好,疏疏落落,一场大雪下来又凋落不少。

“今年比往年冷,”梁安倒是略知一二,“腊梅不似别的梅花更耐冬寒,初冬一场雪落,便损了不少,今年花势也不如往年喜人。不过也是奇怪,这腊梅开得不好,香气却是更浓烈。”

伞面掸过枝头厚雪,一并落下的还有不少梅瓣。林里为着赏梅修整出一条青石路,只是皇帝从未来过,这路倒也没疏于打理,两侧的梅枝都斜逸到人头顶了。

梁安挑高了梅枝,却见皇帝弃了青石路转而拣小径入了林子。他一愣之后赶紧追上去:“圣上、圣上,这路泥泞不堪,走不得。”

皇帝的衣袍下摆很快就被雪水弄湿,一路沁进纹理:“不妨事,你不用跟过来。”

他哪里能不跟上去,只好诺诺应着一路跟在皇帝身后,注意他的脚下。梅林远观是冰雪浮春,真进了里头路可不好走。底下泥土湿软,雪又堆高了半寸,一脚就能踩出一个雪坑。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梅枝斜逸之下不好撑伞,梁安只好把伞收了,不少雪沫都直接落在了人脸上,又顺着领子落进他脖子,刺得他瑟瑟发抖,“您仔细着凉。”

皇帝回头睨他一眼:“冷就回去等着,不必跟来。”到底是他身边的老人,皇帝待他也宽和许多。

“这哪能啊,”梁安笑着,“陛下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去便是了。”

“没什么,”皇帝回过头,“朕看这两枝梅花开得甚好。”

梁安心里一突,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那树腊梅枝头缀满花蕾,簇簇拥拥的挤在一起。

皇帝身形高大,伸手便轻易地折下了顶上开得最好的几枝腊梅,又拂落枝头细雪,就这样拿在手上:“回吧。”

“欸。”

梁安应着,忍不住拿余光去瞥,皇帝何其敏锐,见惯了臣工奏对时时揣摩上意的小心思,再隐晦的目光在他这里也无所遁形。

“觉得好看?”皇帝慢条斯理的说,“朕赏你一枝?”

“圣上不要戏弄奴婢了,”梁安赶紧说,“奴婢可不敢要。”

皇帝淡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两枝梅花而已。”

梁安讪讪,白日里永安殿的一幕幕他可还记得分明呢,可不敢要这区区两枝梅花。

皇帝又问:“真不要?”

“不要,”梁安摇头,“奴婢欣赏不来这等风雅之物,还是圣上留着自赏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又走了两步,他道:“你不要,朕可就赏给旁人了。”

瓦碎

梁安在宫里当值,穿的都是轻巧的软底长筒皂靴,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但这靴子也防不住雪水,他跟着心血来潮的皇帝在林子里走过一遭,寒从足起,这冷却让他愈发谨慎,恭恭敬敬地答:“陛下天恩,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梁安这般圆滑的回答只得了皇帝一句意味不明的“是么。”此后就不再言语。

梁安反复琢磨着皇帝那两个字,忽觉这片梅林已离紫极观有些远了,反而转过西边的月华门就能看见清虚观落满白雪的一檐。再结合皇帝心血来潮的折梅之举,那梅花要给谁的不言而喻。

今夜圣上的难眠似乎也找到了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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