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最后一个战友
于是,全成远又主动对排长说:“排长,让我去吧,我学会了再教给战士们!”
这回,排长先是犹豫一会儿,说道:“为什么又是你呢?你可是二班长啊!我不同意,还是派曾照义同志去吧!”
排长的回答让全成远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放弃。他又说:“正因为我是二班长,所以我必须去!我学会了,再教给战士们,这样比较安全!”
全成远说得很认真。后来,排长还是同意了。
其实,全成远后来才知道,拆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细心就行。他跟在工兵的边上认真地学着,开始时他心里还有些毛跳,毕竟,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冷面的杀手。尽管如此,此时的他,因为身边有一个十分娴熟的拆弹专家,这就是他的保护神,炸弹在他们手上,也就只有听话的份了。
工兵一边拆炸弹一边向全成远解释着,他们先把引信拆除,然后再把起爆药管也抽出来。就这样,这个300磅重、让人瞧着就害怕的冷面家伙,在瞬间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废物。工兵让全成远去找来一把12磅重的大锤,死命地敲打着这个弹壳。通过这样的敲击,把里面装得像水泥一样结实的炸药震碎,然后再从引信孔里慢慢一点一点地倒出来。
其实,敲炸弹才是最难的一道卡子,好家伙,忙活了几天才将这个炸弹给收拾完!而同时,各组战士又不断地找到新的哑弹。找弹、刨弹、拆弹、敲击弹壳,让班里的同志们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起来。
6。
外面的爆炸声已变得稀稀落落了,全成远斜靠在防空洞里,他的手指突然像被针刺疼的感觉,猛烈地抖了一下。是烟头烧到了他的手,他本能地一甩手,把烟头扔到洞外去。
伴随着偶尔的一声半声响动,全成远知道,这场轰炸已进入尾声,但是,他们此时还是不能出去,因为在没有等到爆炸声彻底静止之前,人跑到外面随时会碰到突发的爆炸而粉身碎骨。因为这不是前沿阵地,为了生命的安全,战士们不需要冒着炮火狙击敌人。
全成远挪动了一下身子,稍稍换了一个姿势,他不想让身子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起来,否则待会出去,行动将会很不方便。全成远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后,又迷迷糊糊地想起那天拆完弹之后的故事。
那一天,他们把炸弹拆完之后,那工兵同志连饭都没吃就走了,他说他还有任务。
晚上,排长招集大家召开总结会议,让大家对今天挖炸弹和拆炸弹的工作做一下经验总结,并对今后的工作提出更多好的点子。最后,大家又通过了一项挖炸弹的安全方案:挖弹时,依然是两个人一组,但组与组之间的距离要尽量拉开一点,至少要在50米以外。其次,今后的炸弹拆除工作,由全成远带领曾照义一起拆除。在曾照义熟练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全成远和曾照义必须独立分开,各自完成拆弹任务。
这次会议,是班里组织召开的一次经验总结会议。按照惯例,战士们最后还要发表个人意见,说说大家的看法。邱芝廷同志首先举手发言,他说:“班长,今天我对你有意见,我们拉炸弹的时候,你不应下去查看炸弹,炸弹的威力你不是不知道,万一”邱芝廷同志的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全成远此时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抓了抓脑壳,白天的那一幕恐惧,不禁油然上心。
全班的战友们七嘴八舌,此时都同意邱芝廷同志的发言,他们说:“是啊,班长,你这样做非常危险的,要是炸弹拉爆了怎么办?”
“是啊!班长,你是我们的班长,万一出点差错怎么办?”
“班长是领导,不应该呈个人英雄主义!”
全成远低下头,内心里还是一直朴通直跳,后来他又抬起头,摆了摆手说:“同志们,我是班长没错,但我要起带头作用啊!”虽然白天的恐惧还在心头,但此时,他感动于战士们对他的关心和爱戴,不知不觉间,他觉得两只眼睛有些不听使唤,泪水就要从眼眶里掉下来。后来,他还是用牙齿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到脸上。
这时,排长把话头接过来说:“这事不能怪你们班长,是我让他下去的。”他稍微停了一会儿,又说“这是我的不对,作为领导我考虑不周!我向全成远同志和大家作检讨,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一定认真改正!”
其实,全成远知道,排长当时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非常危险,由于急于拆解这个炸弹,排长把这个冷面家伙,当成一个铁疙瘩了,所以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于是,全成远说:“排长,您这是说什么啊?我不是没事吗?下次拖弹,咱们人不要下去不就成了!”
排长向全成远摆了摆手,继续说:“不,同志们!指挥员是不能犯这样错误的,我必须向大家做检讨,这次是侥幸没事了,要是有事,我怎么向连长交代?”
全成远和班里的同志们还要说什么,排长挥挥手把大家给制住了,他最后说:“同志们!这事我会向连长亲自解释,我写检讨书”
“不!”全成远无法同意排长把错误一个人承担,他说:“是我自己要下去的”
“别争了,我是排长,我决定!”
战士们此时不再说什么了,大家都知道排长的脾气,也知道一个战士的责任。大家在一起赴汤蹈火,也不是一天二天的时间了,有错就改,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
由于善于总结经验,二班在后来的挖弹工作中,取得很大的成绩。一个月以来,全班共挖出、拆缷35个300磅的炸弹,31个500磅的炸弹,收集到炸药60多麻袋,彻底解决了没有炸药打坑道的困难。有了这些炸药,打坑道就快得多了,前沿的战士们终于有了立脚之地,可以安心地在坑道里躲避敌人的炮火袭击。战士们从此再也不受敌人炮火的气了,同时,军需物资也有了存放的地方。
因为二班战士在挖弹、拆弹上表现出色,上级领导给予他们班记集体三等功,并给全成远记个人三等功一次,获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勋章一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全成远还躲在简易的防空洞里,正等待敌机轰炸结束,出来集合战士们挖哑弹呢!
7。
经过很长时间的沉寂,全成远觉得可以爬出防空洞了。
每一次敌机轰炸完之后,全成远总是第一个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只要一声哨响,不到一会儿的时间,几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就会出现在全成远的列队中。然后,再由排长做一次简短的行动动员,班里的战士们就会自动分成两人一个小组,出去寻找哑弹。
可是这一次,战士们等了许久,却没有看见王永红同志。
于是,排长命令邱芝廷去王永红的防空洞里看一下,邱芝廷和王永红是同一组的。邱芝廷去了之后,回来报告说,王永红不在防空洞里。大家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全成远此时更是急不可耐,他马上请示排长,是不是今天可以不挖弹了,大家分头出去寻找王永红。排长当即同意,并安排大家两个人一小组,分头出去寻找王永红。
全成远和曾照义一路走着,他们一路叫喊着王永红同志的名字。可是,得到的只有大山的回答。他想起了王永红同志请战时的情景,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并且继续不断地向大山呼唤着王永红的名字。
但是,大家在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到处寻找着,几乎翻遍了整个大山;战士们到处呼唤,依然没有得到王永红同志的回答。于是,一段时间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地往回赶,向排长报告说,没有找到王永红同志的下落!可是,就算王永红同志牺牲了,也要找到他的遗体吧?哪怕是一肢胳膊一条腿,也能做个说明,大家沉默着。
于是,邱芝廷又说:“是不是王永红开小差,一个人跑到哪里去玩了。我们来朝鲜这么久,还没到哪去玩过呢,整天猫在防空洞里”
全成远听完之后,大为光火。他训斥邱芝廷道:“屁话!他可是打过淮海战役的老兵,你有他遵守纪律吗?”
找不到王永红,全成远此时有些失去理智,他大声地斥训着邱芝廷,把邱芝廷给吓住了,他怯怯地说:“班长,我只是猜测嘛!谁知道他去哪了?反正我到处都找遍了”
排长摆了摆手,说:“不要再争吵了,大家合计一下他可能去的地方,或许邱芝廷同志说的有道理!”
全成远看着不敢吱声的邱芝廷,猛然间觉得自己太过火了。他走过去,用手搭在邱芝廷的肩膀上,歉意地说道:“你觉得他有可能去哪呢?你说出来,我们再去找找!”
邱芝廷想了好久,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刚才,他也只是情急之中随便说出来的胡话,他知道,王永红不是一个没有组织纪律的战士!
于是,战士们又七嘴八舌地说出几个可能去的地方。
但是,全成远知道,战士们的善意猜测,是不希望自己的战友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有说话,而是把眼睛望向排长,他想征求排长的意见。
排长明白全成远的意思,他对战士们说道:“同志们,只要大家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找找看!我相信,王永红同志是命大福大的,他从淮海战役一路走过来,从来不会有事的。他曾经说过,撞上他的子弹还没有制造出来呢!不过,我还是要说出那句大家不想说的话,如果有个万一,大家不要悲伤”
排长继续说:“战争,总会有流血的。我们不想战争,可是我们得保卫我们的祖国不受侵犯;我们不想战争,可是我们得保证我们的人民不受凌辱。总之,大家分头去找,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一定要找到王永红同志”
大家都在悲疼中忍住了眼泪,谁都明白排长话中的意思。在这样的战争里,一枚炸弹下来,除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布片能侥幸留下来之外,哪里去找尸体呢?要么不死,要么早已成灰!但是,战士们谁也不那样去想,他们依然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起转过身,踏上寻找王永红同志的路
8。
全成远和战士们一起转身,继续踏上寻找王永红的路。
一路上,他想起这位从淮海战役一路走来的战友,忍不住悲从心起。在战争中,如果一名合格的战士突然神秘失踪,那么肯定多半是凶多吉少的。
这位四川老兵,由于常年在外征战,几乎没有给家里的父亲写过一封温情的信。本来,他想等到全国解放了,再回家乡教书种地伺候老父亲。可是,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却轰炸到鸭绿江畔。如果我们不战,战火很快就会烧到我们的国土,我们的人民将会蒙灾受难。
他知道,这是一名战士的责任,他肩负着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尽管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想用一点私心将他留住,但他依然请樱出战。这样的战士,在朝鲜的战场上,又何止王永红一个呢?
全成远想起他们在国内时,一起读书学习,一起参加军训的情景;想起他们一起谈论理想,一起谈论人生的方向。有一次,他问王永红说:“永红,你爸就你一个孩子,可你却常年在外,连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写,这是为什么啊?”
王永红说:“班长,其实我也想给家里写信的,但我却不写平常的家信!”
“那是为什么呢?”全成远问!
“你知道的,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爸在乡下是一个教书匠。按说我们的家庭环境也是很好的,所以我从小就让我妈给惯坏了,虽然多少读一点书,却做不成大事业。后来有一次我爸生气了,骂我是个败家子成不了气候,我一赌气就跑出来当解放军了。
“其实,我是很想家的,但是我不想让我爸的气话成为现实。所以,如果没有立功受奖,我是不会给我爸妈写信的。可是只要我立了功,我就想家了!那一次我寄一枚军功章回家,我爸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连续给我写了好几封信。那回,我真嫌足面子了!
“再后来,我妈病了要我回去,当时我好伤心!那个时候正在解放大上海呢,我哪能回去啊!我妈就在想念我的日子里去世了。我爸给我写信,说忠孝不能两全”
“所以,你这次一定要去朝鲜吗?”全成远问。
“是的,这次我想捧回一个更大的勋章,然后复员回家!”
“复员回家?你难道不想继续当兵吗?你不是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
“那是拿破仑说的!不过打完这次仗我真的不想当兵了,更不想当元帅。但我知道我是一个好兵,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了,我爸他老了,需要有人照顾!
“我想,只要打败美国鬼子,解放军就不会再有敌人了。在当今世界上,美国兵是头号的士兵,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只要把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打倒,中国人民解放军就不会再有敌人。到了那一天,这个世界就没有仗可打了。”
王永红说完,得意地笑着!他又接着说:“我爸教书,子承父业,所以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回家也当个教师,把我们的下一代培养好,只要我们的下一代有文化有知识,就不会再让人欺负了。梁启超不是说吗——少年强,则中国强!”
“是啊!少年强,则中国强!”全成远若有所思。他说:“你不打仗你回去教书,子承父业。那我不打仗我回家做什么呢?我爸是种地的,如果我也子承父业,那我就回家种田吧!娶上一个好媳妇,生上一大堆傻孩子,和他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嘿嘿,那是不可能的!”王永红笑了,他说:“班长啊,我想教书是因为我爸教书,可我也要种点田哩。不过班长肯定是不会种田的!”
“那为什么呢?”全成远奇怪地笑了!
“哈哈,你啊?天生就会做领导。你现在是我们的领导,将来不打仗建设祖国,你肯定也是一个领导”
“哈哈!”全成远又觉得好笑了:“我这人都做领导,那排长呢?连长呢?还有营长团长他们呢?他们做什么?”
“他们啊?”王永红诡诈地笑了一声:“你做领导的时候,他们都退休了”
9。
全成远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心酸。他老是责怪自己,不要有这样的坏心眼。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战士寻找到王永红留下的任何东西,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王永红同志已经牺牲了。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他相信,王永红同志依然活着。
于是,全成远让自己定了定神,然后又东张西望起来,他扯起自己的大嗓门,不断地向远处的高山呼唤:“王——永——红——”大山,却依然一遍又一遍地传来他们的回音:“王——永——红——红——红——红——”
全成远他们继续往前行走着,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叫喊:“班长,班长”
是王永红同志吗?全成远突然感到全身猛烈地震颤起来!他和曾照义同时转过身去,朝那一声呼唤的地方搜寻而去。但是,事实让他们很快失望了,他们看见呼唤他们的战士不是王永红,而是邱芝廷。
邱芝廷快步地跑向全成远他们,上气不接下去地说:“班,班长,排长叫你们赶快回去!”
“回去?王永红同志找到了是吗?你快点告诉我,他是死是活呢?”全成远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邱芝廷的双肩,激动得语无伦次。
只见邱芝廷避开全成远的目光,他有点怯法地说:“排长说找到了,让你回去!我们也没有看到什么,但大家都说找到了,找到王永红同志了”邱芝廷说完,眼泪不住地掉下来。此时,全成远已经知道大事不好了,但他觉得继续追问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大步流星地向集结地点一路而去。
远远的,全成远看见排长和班里的战士们围在一棵老松树下面,默默地低头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排长见全成远他们回来,伸出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揽住,说:“成远,王永红同志找到了,你不要难过!”他说着,又用另外一只手指向那棵老松树上,说:“成远,你抬头看一看,王永红同志在松树上向我们招手呢”
排长说完,眼泪从他那双深陷而坚毅的眼窝里泊泊地流出来战士们此时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互相拥抱着,呜呜地哭起来
全成远顺着排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几片小小的军装碎片,在树枝上轻轻地挥舞着,那是王永红同志向战士们依依惜别的手,也是王永红同志向祖国人民深情致意手王永红同志,此刻已随着那还未消散的硝烟,在长空中慢慢飘散去了。
全成远举起他手中的冲锋枪,向着长空发射出一梭又一梭复仇的子弹:“同志们,为王永红同志报仇”
枪声和战士们愤怒的呼喊声,划破了刚刚沉寂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