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裴明淮道:“你说找我便是。”左右一望,道,“姑娘难道就一个人吗?”
阮尼低头,道:“我娘来这里不久,因为路上太辛苦,病一直拖着,后来也就过世了。铺子上有个伙计帮忙,也是鸣泉替我找的,现在出去送货了。”
裴明淮看着她,心里也替她难过,母女俩本来相依为命,现在就她一个孤女,沈鸣泉又另娶别人,她的日子自然更苦。便问道:“阮姑娘就没有别的亲眷了吗?”
阮尼一笑,这笑却比流泪更凄惨些。“有,多了去了。我家本也是大族,在悬瓠城,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我跟我娘逃了出来,我爹,我爷爷,都死了……”
悬瓠之惨,裴明淮自然深知。太武皇帝初次南伐,花了偌大力气,硬是没拿下悬瓠城,第二回 去,把万余兵士斩首之后以绳拖曳,绕城而堆。至于里面的百姓是何情状,更是不必想了。
阮尼又道:“我爷爷跟沈爷爷素来相识,连我们在这里住下来,都是沈家一力相助的,鸣泉更是帮了不知道多少忙。只可惜,我娘还是过世了,那些日子鸣泉天天过来看,替她诊治,也没得救得了她。”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像姑娘这般的,已经算是好的了。”
阮尼道:“公子说得是。我们家里的人,要么被杀,死无全尸,要么为奴为婢,我……我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我是忘不了的,悬瓠城里外,那些死人,堆在一起……每天晚上一合眼,就会看到。连替我爹他们收尸,都不能……”
裴明淮离开的时候,听到阮尼轻轻地吟了两句诗。“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从前见过的那些兵荒马乱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皇后的叹息声,又好像听到了。
“谁不想平平安安,远离战乱?可是……你希望的,未必就能如愿了。”
裴明淮走出药铺,却没看到苏连的影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刚走几步,却见着了个熟人。
虽说他知道吴震这一两日必到,但可没想到,吴震来得这么狼狈,展开轻功在集市上狂奔,已经撞翻了几个货摊,倒像是后面有头老虎在追。裴明淮目瞪口呆,吴震一抬头看到了他,真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明淮!还好你在这里!”
他这时候轻功比什么时候都好,十余丈的路,一扑就扑过来了,抓着裴明淮就道:“你要不在,我这条命都得送在这里!”
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道:“你在胡说什么?谁在追你?”
吴震满脸都是汗,裴明淮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一望,却是苏连到了。苏连一脸冷笑,转瞬间到了面前,道:“跑什么跑?知道背后说人,就站住啊?”
裴明淮这才知道原委,虽然心绪不佳,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吴震急道:“你笑什么笑!都怨你,你把我的话跟他说什么?”
裴明淮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见苏连一手按在剑柄上,双眉扬起,脸若寒霜,笑道:“好了,阿苏,一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吴震是我叫来查案子的,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苏连冷笑道:“既然如此,那等查完了,我再跟他算帐。吴尉评,我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家中那位寡母,如今可还安好?”
吴震顿时变色,两眼直视苏连,一言不发。裴明淮见势不好,两个人估计要真动手了,喝道:“都给我上马,路上再说!闹什么闹?一个个还有没有完?”
出了城,越行越僻静无人。裴明淮勒住马,回头道:“行了,苏连,究竟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
苏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说实话,裴明淮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吴震老家在杏城,父亲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寡母。他望了吴震一眼,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要等苏连说,还是你自己说?”
吴震仍然闭口不言,苏连道:“他爹是盖吴!”
此言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问吴震道:“此言是实?”盖吴叛乱自杏城而起,乃是这数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牵连极广。太武皇帝御驾亲征,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镇压下去。就裴明淮所知,是擒了盖吴的一个叔伯,以他妻儿之命为胁,终于才将盖吴的人头取了回来。
苏连冷笑道:“若不是看公子的面子,我早把这事呈上去了。而且,我也怕你牵连公子,盖吴叛乱,实在不是小事,连他都不好交待。”
吴震这时终于开了口,道:“你一半是看明淮份上,一半也是物伤其类,是不是?”
“……不错。”苏连半日方道,“只是我家人并无罪,而盖吴谋反,实在是太出名的事。我不知你为何还在本朝为官,心里疑虑得很。”
裴明淮道:“既然盖吴全家被诛,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娘……”
“她不是我娘,我娘过世得早。”吴震道,“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就说实话吧。你们说的那叔伯,拿自己的儿子换了我这条命,他的夫人又把我抚养成人。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裴明淮道:“你这是在唱赵氏孤儿?”又侧头看吴震,道,“你不会真是另有所图吧?”
“我能图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有兵权的武将,就一五品廷尉评,我还能谋反了不成?我爹死都死了,谋反是实,天下皆知,我能怎么的?”吴震道,“我不当官,我去做贼吗?我长在杏城,从小便见那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遍野。虽说我人微言轻,总也能断几桩案子,替人清洗些冤屈。上次你二哥是有意要提拔我,我却是不愿意的,现在我还能多做点事,若是再升,反倒拘束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身在高位,能做的事也不少。”
“我没那本事。”吴震道,“我就会查查案,拿拿人,多的我也做不来,何苦去占着那位置!我也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早就想通了,看开了,从没想过要报仇什么的。我不敢说我爹他们造反的事是错,但也决然不对,既然干下来了,死也是早就想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看来,那时候大魏大局已定,已经撬不动了。”
裴明淮笑道:“吴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这官,是非升不可的了。我倒觉着你方才那话有趣,照你看,再大的叛乱也没什么用?”
“那倒不是。”吴震道,“现在的大魏,还是有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自晋以来就兴起的坞壁。若是坞壁联合,恐怕会掀翻半壁江山。”
裴明淮笑道:“你说的不就是九宫会么?你还真是不肯放过。”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大魏江山着想,你还损我。”吴震虎着脸道,“我越查越觉得盘根错节,粘连极深,是替你们操心哪!淮州王,你姑姑是皇后,你母亲是长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
裴明淮反倒无了言语,问道:“尉端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连冷笑道:“只要细察便知,有什么知不知道的!你跟公子交情好,大家都知道,拿着了你的把柄,可是连公子都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选!”
裴明淮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还跟我杠上了!你们是一个个地看着我好脾气?你损我一句,他损我一句?阿苏,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苏连道:“若是还有人知道,他现在还能在这里?”
裴明淮朝吴震瞅了一眼,道:“好啦,你还不跟阿苏求个情,让他把这事替你料理掉。”
苏连冷笑道:“我就算肯,渔阳公可不一定肯。”
一提到尉家,裴明淮就叹了口气,问道:“尉端有下落吗?”
“没有。”苏连道,“他没回过家。”
裴明淮喃喃道:“这小子,难不成真的一走了之,连爹娘都不要了?”
苏连道:“景风公主就没拉着你叫你还她丈夫么?”
“尉端出走跟我又没干系!”一提到尉端,裴明淮便想到琼夜,更添烦闷,喝道,“你们有完没完?别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旧事,吴震,你自己想清楚,还有什么没说的,一次说明白!现在你给我好好地查清楚老师家的事,若是有任何疑虑之处,马上跟我说,别跟上回一样,人走茶凉了才来跟我说!”
苏连闭上了嘴,吴震道:“事情我大约知道了,到了后再问那个捕头,他会说得详尽些。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