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韩朗脱了斗蓬,笑道:“琼夜是知道有贵客要来么?早早地就备下了。瞧这酒,不是她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的么?连大哥要喝,她都不给。这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塔县这地方,可找不到。”又掀开门帘,朝外望了一望,道,“这丫头,跟小叶说这么久?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把贵客一个人晾在这里,真不象话。”
裴明淮笑道:“那位丁小叶丁姑娘顶风冒雪地来找琼夜,必定有事。我在这里喝酒,又有哪里不好了?”
韩朗坐了回来,搓了搓手,道:“这地方,实在是冷。”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道,“先喝两杯。”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地进来。一见裴明淮,便满脸堆欢,叫道:“明淮!这可真是贵客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到塔县来!听琼夜说,我还不信,急急地赶过来看,果然是你!”
裴明淮看这韩明,几年不见,已老了许多。韩明丹青乃是一绝,昔年曾任国子祭酒,文帝也颇爱重。裴明淮记得的韩明,是个气质甚佳的才俊,如今看来,韩明虽脸上全是笑容,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愁苦之态,眼角全是皱纹,与辞官之时已是大大不同了。
一个老年仆妇送了食盒进来,这般大雪,若不以食盒盛菜,就算是从厨房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也必得全冷透了。那老妇揭了盒盖,把一样一样热菜摆在案上,裴明淮略觉诧异,只见样样都是精致菜色,中间一色酒煨出来的鲜鱼,他决想不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思及此,忽然记起韩琼夜做菜的手艺乃是一绝,点心做得连清都长公主都喜欢,便笑道:“今天我是来得巧了,好久没尝过琼夜的手艺了。”
韩明一面布菜,一面道:“琼夜如今可偷懒了,说这里诸物不齐,就算是她亲自下厨,也作不出滋味来。她难得动一次手,若非知道你要来,又怎会亲自下厨?”
裴明淮奇道:“我没说我要来啊。”
韩明一怔,道:“若非明淮要来,她怎会早早地就准备?有些菜,这塔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她是早就去预备了的。”
门帘又是一动,却是琼夜进来了。她的斗篷给了丁小叶,冻得脸和鼻尖都红红的,映着烛火,煞是娇艳。裴明淮这时细看琼夜,觉着比五六年前倒风韵更甚了。琼夜走至裴明淮身边,替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明淮哥哥,你看琼夜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裴明淮光闻着便觉得香了,喝了一口,道:“是更好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门帘一动,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小童跑了进来,这孩子大约四五岁,粉妆玉琢,脖子上戴了个银项圈,模样十分可爱。跟着一个青年男子也走了进来,这男子容貌甚是周正,穿一身灰色长袄,笑道:“师傅和二叔都在这里?淳儿也不怕冷,到处乱跑,要放炮仗呢。”
他一抬头见到裴明淮,怔了一怔。韩明笑道:“明淮,这是我徒弟付修慈,怕你是不记得了吧?”又对付修慈道,“这位是裴三公子,还不过来见礼。”
裴明淮道:“不敢当。”他依稀是记得韩明有个徒弟,但那时还是少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相貌,哪里还记得清楚。那孩子见裴明淮面生,躲在琼夜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裴明淮看。
韩朗笑道:“这是修慈的儿子付淳,来,淳儿,过来。”
淳儿跑到韩朗身边,韩朗抓了些果子给他,淳儿却道:“我要吃冰糖栗子!”
付修慈笑道:“你今天已经吃太多啦,不能吃了。等你过生日,你爱吃多少都行!”
淳儿把嘴一扁,道:“那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琼夜转向韩明,道:“爹,刚才小叶过来,说……嗯……”
韩明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明淮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唉,爹,小叶是过来找丁师叔的。”琼夜的神情,有些疑惑,“她问,丁师叔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奇怪得很,不是头天‘装盘’之后,他就回去了吗?”
付修慈点头道:“不错,是我送他到门口的。他没回去?怎么会?”
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狐疑。韩朗见情形尴尬,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淳儿在那里嗑瓜子儿,便起身道,“我去问问小叶,琼夜,你就不必管了,好好招待明淮。”
琼夜笑道:“是了,叔叔把果盒一道给小叶带去。不许再给淳儿吃栗子了,我把栗子都给小叶,省得淳儿偷吃。”她起身又给裴明淮斟酒,裴明淮喝了两杯,道:“我这一路上有些累,想出去找个客栈。”
韩明忙道:“这是从何说起?到了我家,还能让你出去住?”
琼夜笑盈盈地道:“明淮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家简陋了?我一见你来,便赶紧让人去收拾屋子,这么大雪,你还要走?”
裴明淮本来是并没想走,他与琼夜自小相识,见了她也自然欢喜。只是见了韩家光景有些古怪,不愿让他们尴尬,才想离开。见韩家父女留客之情甚是殷切,这大雪天的,说实话也不想再出门了,当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韩明问道:“琼夜,你准备的是哪间屋子?”
琼夜道:“还能是哪里,只有最里面的跨院,还算安静。”
韩明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又笑道,“明天夜里,便是酥油花会。明淮来得正好,一定要去。”
裴明淮方才听他讲了那酥油花的制法,心里便觉好奇了,即便他不说,也是想去一观的。便道:“好,我一定到。”
韩明又问道:“修慈,房间收拾好了?”
付修慈道:“收拾好了,火也生好了。裴公子,过去看看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不敢,付兄叫我名字便是。”
琼夜笑道:“明淮哥哥,你跟修慈过去,我把淳儿送回去睡觉,马上就来。你看,他眼睛都要闭上了,可困得很了。”
裴明淮看那孩子,果然两眼一眨一眨的,脑袋乱晃,马上就要睡着了,笑道:“你只管去,我就先去歇息了。”
韩明与付修慈陪他到了最靠里的跨院,十分幽静。院中有两株大树,虽被白雪压满,想来春夏枝繁叶茂之时当是青翠无比。
付修慈前前后后来了几次,甚是周到,裴明淮看在心里,暗道这付修慈便与韩明的半子无异,一应大事小事,除了琼夜便是他在料理。琼夜来过一次,一个小丫头帮她一同送了茶水吃食过来,一脸歉意地道:“明淮哥哥,寒舍简陋,你就将就一下,明日我再好好收拾一下。”
她又笑道:“茶是你送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她说简陋,其实并不简陋,床帐几案,样样不俗。裴明淮只是略微有些奇怪,这间屋子角落还有架雕漆云纹镜台,颇为华丽,想来以前这是个女子的住处,只是已经多时未住人了。
她那个小丫头叫画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实在是太小。裴明淮问道:“以前你那个叫小丰的丫头,不是从小就跟你在一起么?怎么,你没带她回来?”
琼夜似乎没想到他提这个,呆了一呆,笑道:“明淮哥哥,你记性真好,还记得小丰。她要嫁人啦,我自然就让她走了。”
裴明淮微笑,想说话,又咽了回去。但即便他不说,琼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脸一红,低声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听她脚步声远去,裴明淮信步走到那镜台旁边,见上面还放着几个妆盒,打开都是空空如也,并无首饰之属。还有一只四狮负莲铜香炉,香炉里面的香灰也没倒掉。裴明淮看那香炉别致,便伸手去捧,却不料那香炉的脚已断了大半,一碰便倾倒了。裴明淮连忙托住,里面的香灰却已倒出来了不少。裴明淮见着炉里似乎埋着什么物事,伸指把香灰拨开,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香灰里面,竟埋着三根断指!
这三根断指,骨节突出,又细又长,必定是个男人的手指。裴明淮脑中立即掠过韩朗所讲的事:那丁小叶的父亲丁南,便被冻断了三根手指。可裴明淮不管怎么看,这三根手指都是被利刃切下来的,早已腐坏,有些地方烂得都露出了骨头。
裴明淮又看了一眼那只铜香炉,自己的手印,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面。屋子是收拾过,妆台拭净了,但香炉大约是无人去动,上面仍然全是灰,这几根断指又埋得甚深,若非凑巧茶盏落入其中,裴明淮也定然不会发现。
裴明淮犹豫片刻,又把三根断指放了回去。不管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是谁,人家爱把手指埋在香炉里,那也是人家的事。